沪城烟雨(48)
安德又凑上前两步,“你得借啊。不借你,我向谁借去?”
“这些年,你隔三差五借钱,以前向安伊借,安伊不在了,现在对我又开始了。你家是无底洞呀?我姆妈在时,珍惜脸面,除了银行,很少向外人开口借钱,安家有点家底也是多年省吃捡用、开源节流省下来的,怎么到了你和黄太太这里,要月月举债度日呢?”
安德喝了一口茶,不急不徐,“不是你弟高顺详么,他在日本读书也不容易。又没钱了,他作难,不如我作难。”
高顺详,十四岁,就被送到日本留学了。这是黄太太的主意。以上海时髦话说,一等留学欧美,二等留学日本,剩下的才在上海本地念大学。继母黄澜玉是有些野心的,希望从自己开始,下一代就发达起来,女儿要高嫁,儿子要学本事,彻底脱离以前的底层。所以,唯一的儿子,狠狠心,就早早就打发到国外念书镀金去了。
但在日本念书,也不便宜,半年就需要消耗全家全年度日的银钱。安德和黄澜玉是不做事的人,平时没有收入,现在好在女儿们都嫁得不错,就需要借助女儿们的力量,把唯一的儿子向上托一托。别看安德在正经事上好吃懒做不靠谱,但在疼姓高的儿子上,真是兢兢业业放在了心坎里,恐怕儿子在外受苦受罪。每次他都肯舍一张老脸出来筹钱。
“若柔不是嫁给戴宗平了么?黄太太没去她家借?只让你来这里借?”
“先借你这里,下个月让若柔准备。”安德竟说的如此心安理得。
“我不借。”安娜一脸冷淡,“高顺详是你和黄太太的心肝宝贝,你们为人父母的,再想办法吧,自己生的,不能让姐姐们养吧?再说,你们手上,还有安家的房产呢,没有把房子租出去吗?”
安德闪了下眼,懦懦地说:“那两幢洋房,人家还住着呢,再过五六年还回来了,才能出租生钱。现在住着的,楼上正往外租,但租金也不够。不然也不会来这里开这个口。”抬头看女儿一副真的不管不问的样子,也有点气吧,叹一声,“你不能没有良心啊,你有今天——”
意思是:你有今天,还不是当时我力主把你嫁过来的?否则你的日子可没这么好过。
这话惹恼了安娜,站起来,一句“没钱,自己想办法吧。”蹬蹬上楼走了。
安德怔了下,反思了自己,对刚才的话有些后悔,否则不至于二女儿不如大女儿好说话。一等二等,看到安娜真不下来了,回头窥了一眼那件闪闪发光的银烛台,形状有点大,塞进袖里也藏不住,只能弯腰装着提鞋的样子,顺手把几上好看的鼻烟壶捏在了手心里,不声不响出门了。
因为安德是戴老板前任太太和现任太太的父亲,他平时为人虽然手脚不太干净,又抽又贪,但这院里的佣人们,也并不敢瞧不起他。
安娜是在窗前看着父亲抱着胸走出院子的,还有点自责,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赶紧把抽屉里的账本拿出来看看。继续看不懂。于是把林伯叫来。自她要求林伯成为自己的专职司机后,林伯基本就不跟着戴老板了,多数时间就在院子里晃悠等着听差。
安娜把财务表拿出来给他看。林伯也不太擅长,就给陶伯打了个电话,说是太太现在想了解安家工厂和杭州面粉厂的财务情况。
陶伯下午就带着会计赶来了。三人站成一排,第一堂课不是给太太汇报账务,而是给太太普及如何看财务表,什么叫支出,什么负债……
安娜听得头晕,扶额说:“直接说这一个月的赢利情况吧。”
陶伯把安家上海的纺织厂和杭州面粉厂的赢利说了,还真挣了不少钱,唯一没说的是安家上海的面粉厂。
“这边的面粉厂没赢利,是因为换设备吧?有亏损吗?”
陶伯很恭敬,“回太太,戴老板说,这三个厂,赢利了才算太太的,要是有亏损,或折旧换设备,就算在戴老板名下。所以,这面粉厂现在,是老板的其他会计在核算,等将来赢利了,自然会把账报给太太的。”
安娜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说什么,这样下去,自己成为富婆会很快的,因为不用考虑亏损和折旧啊。
“这一个月,这两个厂的收入,都在这个账户上,太太可以过目。”
安娜随便翻了翻,其实这些收入,要是安家好好管理的话,不至于把日子过成月月借贷。
陶伯等人走后,安娜硬着头皮又看了会帐本,打了一下盹,就到傍晚了。
庭院里的地灯亮了起来,那辆福特缓缓从大门里驶进来。男主人回来了。
突然,车子后面出现了一个身影,看飘飘荡荡的长衫,竟然是安德。这死老爹竟然没走,一直在门口等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