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91)
……
大理寺的官舍外,李惟巽拎着书箱正要外出。
顾易从舍下阴影处步出,将她拦住,有礼道:“李大人。”
李惟巽抬眼见他,一愣,大约是因知道顾易的身份,脸上立刻挂起几分戒备之意,连握着书箱把柄的手指都攥紧了。她蹙着眉头道:“顾大人来找下官何事?”
顾易引臂外指,同她说:“顾某奉成王之命,有事来询李大人。若李大人有空,还望同顾某一去。”
李惟巽有点迟疑:“往日成王都是派兵部的郑大人来找下官的。”
顾易则道:“李大人若不信顾某,那么顾某便去换郑大人来。”这话听似平和,实则暗含威压。
李惟巽低头,紧着眉想了一想,没敢再抗拒,老实地跟着顾易走了。顾易将她带入一所茶楼,直接进了雅间,阖上槅门。李惟巽有些拘谨,亦有一些局促,抱着书箱挨着茶几坐下,身下的凳子仍有多半留空。她抬手捋了一捋额发,小声问道:“顾大人,往日成王问话,并未叫我来过这样的地方。”
顾易并未对她多解释。不多时,茶楼的小厮便按顾易所点的茶来奉,顾易颇大方地给了他一把赏钱,小厮乐着退了出去。然后顾易亲手给李惟巽斟了一杯茶,温声道:“成王稍后便至,李大人可先饮杯茶解渴。”
李惟巽瞧着那茶,一动不动。
顾易不急亦不催,茶楼里外他都已安排打点好了,没人敢疑成王身边的人。眼下她就算不肯喝这茶,他身上还带了刀和绳。无论如何,她今日都不可能活着走出这茶楼。李惟巽是郑劾手中的眼线,她同江豫燃情深意笃,江豫燃既为卓少炎那般信重,顾易便留不了李惟巽的性命。
顾易不信李惟巽,不信江豫燃,甚至连卓少炎都不能尽信。他想,他这并非是心狠手辣,他这是不容有失。
李惟巽怔然片刻,轻声开口说:“这茶,是产自成府路的茶罢。”她又道:“我家便在成府路。从前年幼,茶花每每开满山时,豫燃都会带我骑马去看。”她的眼底晶莹透亮,问道:“听顾大人的口音,家也在成府路罢?”
顾易没有什么家。他至亲早逝,这辈子没爱过什么旁的人,也没被什么旁的人爱过。他十五岁那年投军,甫上沙场,身被数刃,失血昏迷,后来是被裴穆清亲手从死人堆里拎出来的。从那之后,顾易便认为他的这条命,也不该是他自己的了。裴穆清立身忠正,将心赤胆,顾易自此奉之效之,从无二意。
李惟巽提到江豫燃时的神情,净如雪花,仿若伸手一触,就会化没。
不知缘何,顾易竟在这一刻想起了戚炳靖在得知卓少炎身份时的神情。顾易不知江豫燃对李惟巽的情意有多深,但若能叫李惟巽心念若此,必不会浅少。
江豫燃一身铮铮硬骨,在北境舍命抗敌、血伤无数,如何能想到他挚爱之人为了护他性命而踏上歧路,更将因踏上歧路而丢了她自己的性命。若叫江豫燃这样赤胆向国的好儿郎得知李惟巽之死讯,他又将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护国安民,到头来竟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顾易有一瞬之迟疑。
他听到有人对李惟巽说:“茶不必饮了。李大人,你走罢。”
竟是他自己的声音。
竟是何其不可思议。
直到李惟巽离开后,顾易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爱既能成事,爱亦能败事。
……
景和十六年末,李惟巽自豫州归,即至英肃然与郑劾处举发了卓少炎将起兵谋逆一事。
雷霆骤降,风雨欲来,大势将倾。
顾易连夜修书一封,找到戚炳靖曾同他说过的那二人,让他们即刻快马加鞭送信至晋煕郡鄂王府。
然后顾易再回成王府,面对盛怒之下的英肃然,进言道:“云麟军既已不能为我所用,殿下若杀了卓少炎,晋将谢淖大军又有何人能制?北境必定大乱,殿下欲图大位之计亦将殆矣。属下以为,不若留她一命。大晋鄂王曾要殿下割爱以求和,殿下何不推就其意,今将卓少炎送到鄂王手中,邀其出兵南下,助殿下一举登大位,再割北地以换和书。此为一时求全之策,待殿下大事既定,再施计挑唆大晋诸王内乱,必能坐收渔利。北地数州及卓少炎,不怕不能再回殿下手中。到时殿下对她要杀要剐,皆随殿下之愿。”
……
景和十七年正月初十。
大理寺狱内,囚牢积水,顾易乌靴雪底浸透了脏渍。
他退后半步,神色平和而有礼地道:“卓将军若无其它疑虑,便下跪伏罪罢。”
墙洞中漏出的光将卓少炎青白的脸照得了无血色,而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拨了拨鬓角散乱的发,一字一句地问说:“向成王举证我谋反之罪的,是我身边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