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65)
沈毓章说罢,看了陈延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陈延叹了口气,疾步跟了出去。
沈毓章停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并未再就此事为难他,只是简略地将沈尚铭的要求让陈延知悉,并说明今夜自己会再来一趟,来阅礼部初拟的章程。
陈延见他没再继续发难,心中虽有愧意,然亦感佩于沈毓章的气度,当即点头允诺,言辞之间亦带了敬意:“德寿宫已着人简萁,为陛下大禅之后的居所。至于昭庆公主与其子,将军安排于何时入宫?”
沈毓章简单答说:“已着云麟军于午后封戒城中各主道,护送二人入宫城。”
……
就在此前早些时候,戚炳靖率一众人马往来封街,正是为了此事。
晨时卓少炎独自一人去往卓府,他至城外调兵,回来后看到她留的字条,当即便催马先去了卓府附近。
至于与英肃然的晤面与对话,虽未在计料之内,却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
在给了对方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与警示之后,戚炳靖独自行至卓府外的巷口,待见卓少炎的坐骑,便亦翻身下马,将二马并辔栓好,然后走去卓府门口。
门外,地上散落着七零八碎的断裂的木条。
门板上则有被剑劈扫到的痕迹。
戚炳靖伸指蹭了一下门上碎屑,推开,步入府中。
厅堂中,卓少炎远见他走来,一整个上午都沉寂无光的眼中隐约现出一丝微亮。她握着剑,坐着等他走近。
戚炳靖走得不快,步伐稳健,一面行,一面粗略地将这府中上下做了打量。
待目光触及她,他立刻觉出她的不同来。亦深亦沉,她像是负着万钧之重,连带看向他的眼神都沉甸甸的。
她来此处祭拜双亲,他必然能懂她的心情,虽云麟军人马已于城中各处开始封街,他却并没有急迫地开口催促她起身。
走至她身前时,戚炳靖伸出手向她,叫她:“少炎。”
卓少炎瞟他一眼,没接他的手,亦没什么表情,握着剑的手蓦地一动,剑鞘脱落,铁刃横起,一瞬抵住他的前胸。
然后她开口,说:“你当初出兵助我南下,而今大事将成,云麟军成功控扼京城,你的人马于我而言已无大用了。旁人只知你是晋将谢淖,不知你更是大晋鄂王,但我清楚明白你的身份,更不能不顾你的身份。谢淖叛晋容易,鄂王却生死皆为大晋宗室。晋军连年南犯大平疆土,鄂王若死,大晋必乱,皇权数年难稳,不会再有暇心南征。如此,大平则不必忧虑北患,更可逐步收复北地。”
她将剑刃轻轻翻转,用了点力,割破他胸前的束甲勾带,说:“你当初于城外问过我,为何信你。如今我倒想问一问你,为何信我?”
戚炳靖任她的剑戳着胸口,神色未变,答她说:“信你,不信你,都无碍于我做所有这些事。”
“我若杀你?”
“那便来杀。”
卓少炎盯着他,嘴角挑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下一瞬她利落地收手,一把将剑扔到脚下。
她垂下手臂,有一物自她袖中轻轻滑落,被她飞快地握进手心。
她站起身,靠近他些许,将他方才伸向她的那只手重新牵起,然后将手心里的东西顺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摊着手掌,低眼去看。
一枚锈迹斑驳的甲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纹中。
他凝视它许久,而后复看向她。
卓少炎将他的手指屈起,按握成拳。她一贯的清冷容色在他面前逐渐崩解,有点点火星跳跃在她的眼中。
她说:“我的心,给你。”
她又说:“你握紧了,若丢了,便再没第二颗。”
第30章 叁拾
卓少炎的两句话,如羽之轻,亦如山之重。
如同由昼转入夜的深湖,戚炳靖的眼中荡着暗棱棱的波光,她的近影则犹如黑夜里的明星,碎碎地铺落于那湖面上。
他感受着那枚甲片的粗糙棱角,手用了些力,应道:“握紧了。”
卓少炎露出笑意。
她的手仍然按着他的,她说:“你认得它么。”
这是一句问话,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但她的语气却透着确信。
“认得。”
戚炳靖回答,甚至没有再次展开手掌看一眼。
他何止是认得。
建初十三年冬,他叠着风雪遥遥远望这将甲,在他不自知的时候,它已被烙入他的脑海深处。在回师西境后,这一袭甲衣,这一抹明光,曾数不清有多少次闯入他窒黑的梦境中,锐利地拨散层层暗雾,引他看清前方生存的亮。
得到他毫不掩饰的确定,卓少炎轻轻地将他的手向自己这边牵得近了些。
这甲衣,她只于当年的豫州一役穿过。战后,她将它与战死的平军同袍一并合埋下葬,仅留下了这一枚甲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