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54)
皇帝一愣,下一刻怒意更甚,嘴唇亦微微发抖:“沈氏……沈文公在世时,如何能想到沈氏如今竟出了你这样的逆子?!”
皇帝口中的沈文公,姓沈名无尘,三百八十年前以文臣之身助太祖开国,居元功之首;世宗在储位时亦蒙文公教辅多年,后来能成为一代明君,文公于其功不可没。大平建朝至今,文臣死后因功高而得一字谥者,数百年间唯沈文公一人耳。沈氏一族绵延数百年的门风与家教,亦自文公当年所定。
沈毓章闻言,嘴角轻扯,竟自一笑。
顶着皇帝且怔且怒的神色,他竟站起身来,说:“文公在世时,必然想不到沈氏如今竟然会出臣这样的逆子,因他绝对想不到沈氏之子孙,如今竟要效忠于这样的皇帝。沈氏先祖若有灵,当于地下告太祖与世宗,当年太祖与世宗打下的大平江山,如今已落败成了什么样。”
此言足可被诛九族。
英嘉央侧昂起头望向他。他坚毅的侧影中依稀可见当初少年之倔强。
沈毓章又道:“六年前,陛下于明堂之上拜臣为将,臣谨奉圣旨出南边——当年未曾抗旨,成为了臣毕生之憾事。如今臣既归京,朝廷便再杀不了任何一个忠臣良将。”
他抬起手,按在腰间的铁剑上——
“陛下予沈氏履剑上殿之恩宠,臣谢过陛下。”
皇帝看清他的动作,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骤惊之下高声大呼道:“来人!”
殿门四下大开,殿前侍卫们持兵而上。
沈毓章拔剑,扬臂,剑锋落在英嘉央的脖颈上。
他说:“我看谁敢进来。”
侍卫们踯躅不前。
皇帝大骇,腰腿一软,半边身子都在御座上发抖,无力地朝四下摆了摆手。
侍卫们遂退了下去,殿门亦随之关阖。
许是兵刃寒光令他想起昨夜才经历过的事情,皇帝的脸上浮起一层虚汗,声音低哑:“你想要朕死?”
“想要陛下死的,非公主殿下,亦非臣。”
沈毓章持剑不动,目视皇帝,道:“成王重伤昏迷,臣请代掌兵部事,望陛下出手诏。”
第26章 贰拾陆
一直到出了宫门,英嘉央才停下脚步,在夜色中回头看了一眼沈毓章。
男人意态平和沉稳,丝毫看不出他不久前才在大殿之上持兵相逼,迫皇帝于惶惑无奈之下出制手诏,以他代掌兵部事。在拿到这封诏令后,他更是得寸进尺,要求皇帝一并出具大禅诏书,明言将传帝位于昭庆公主之独子。
这两道内降御札,此刻已被送往宰阁中书,最迟明晨便将公之于臣众。
皇帝生性仁懦难改,虽因刺客一事而心疑英嘉央与云麟军勾结弑君,对传位之前约多有摇摆之意,但被沈毓章如此强势一逼,皇帝畏于其勇魄,先前那点动摇立刻被震得稀碎,急情之下计无从出,只能顺应于他。
成王多年来在人前立的是公明的名声,在皇帝跟前两袖始终不沾一尘,如今谋位,更是要图一个“名正”。此前半朝臣工推举他即大位,闹得是沸沸扬扬,却始终不闻他表露愿即位之意图。纵于暗下里施展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局面搅得纷乱如麻,也不见他真的亲自动手公然要挟皇帝。
可沈毓章却不计将臣忠名,不计阖族前程,以一颗孤胆与一柄铁剑,强硬且无畏地将这乱局狠狠劈开。
……
英嘉央无意识地抬手,抚过自己微微有些发红的颈侧。
他出手看似迅狠,然而力道拿捏得极好,那般锋利的冷刃,竟至最后都未真伤她分毫。
挂着公主府灯笼的车驾就候在不远处。
她料他是骑马而来,于是对他告别道:“沈将军。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
沈毓章没说话,却一路跟着她走到车驾旁,看着公主府的侍婢将她扶上车,然后,就定定地站在车驾前不动了。
他这么挡着路,驾车的小厮不敢造次,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侍婢将帘子打起来,英嘉央于车中凝眉望向他。
片刻后,她垂下目光,对婢子吩咐道:“去请沈将军上车来。”
……
马车缓缓前行,街光一忽明一忽暗地透进车内。
车内宽敞,两人坐着,中间尚隔了不少的空。
沈毓章微闭双眼,拧着眉头抬手,用力按了按跳痛的额角。
英嘉央无声地坐着。
如此沉默地行过四五条街。
她开口说:“公主府虽在城西,路途稍远,但这毕竟是在京中,你又何必担心我之安危,特意来送这一趟。”
他睁开眼,目中有些疲意,“如今之成王,除了弑君之外,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他未松眉头,又说:“陛下今日一醒来便传你入见,更是失策。成王深知卓少炎与云麟军不可能允让陛下传位于他,但却不知陛下究竟做了什么打算。他以一场刺杀搅乱内宮外朝,看陛下遽慌之下,责譬谁人,便可知其本欲传位于谁人。我料此刻,成王必定以为陛下欲传大位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