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令帝后同临致祭的,于廷甫是第一人。
于廷甫从当年册后之争就站在华氏一边,自始至终拥戴中宫,而华昀凰是记着他这份功劳的。她以素服致祭之诚,无声告慰这位有功于己的老臣。
在百官们眼中,此时此地皇后的现身,则有着更多更深远的意味。
于府中上下老少重孝缟素,次子于从玑代替了大哥,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在灵堂前跪迎圣驾。大侍承单融宣读了皇上为于廷甫御笔亲书的祭文。圣眷殊隆如此,蒙在于家头上唯一的阴影,似乎已无声无息散去。外人并不知道,于从玑之妻郑氏,此刻仍禁闭在隐秘深宅,惶然等待着自己即将被裁决的命运。
前来吊唁的朝臣之中,于家的姻亲——台卫将军姚湛之,高门望族的姜家,一门上下军功赫赫的郑家,乃至从琳和从琅的岳家,都是朝中显贵。于廷甫为四个儿子所选的妻子,皆出身不凡。
重孝在身的姜璟,举止沉缓,低眉垂目,双手端着茶盘,屈身敬呈给皇后。今日格外寒冷,随侍的宫人怕皇后身子畏寒,进了参茶。姜璟屏退府中仆妇,自己亲自上前侍候。
华皇后却将参茶赐给姜璟,叫她补一补精神。
“你一夜未眠,想来也未进饮食。”华皇后的目光扫过姜璟苍白的脸,柔缓道,“且歇一歇,不必站着侍候了。”
姜璟忙谢恩,心中暗暗感激皇后的体恤。这一夜下来又是跪,又是哭,更要帮着从玑里外操持治丧的事,巨细靡遗,到此刻早已哑了嗓子,没了力气,在华皇后跟前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皇后温言宽慰于家女眷们,又与姜璟说起,尚书右丞今日也来了。
姜璟知道,身为尚书右丞的父亲与三位兄长全都来了,此刻正在前堂陪着皇上,方才也随皇上一同去探视了从璇,见到皇上待从璇如此亲厚,想必父亲脸上也很有光彩。从璇伤残之后,父亲大失所望,曾经寄托了厚望的女婿从此形同废人,连带着对自己这个女儿也冷淡起来……如今他怕是又忘了这些,重又觉得嫁女嫁对了。思及此,姜璟心中黯然,生为女儿身的悲凉莫过如是,
“镇西都督身在行台,未能亲至,护军将军奉召回京诉职,今日倒是来了。”
皇后淡淡说来,神色如常。
姜璟却心头蓦地悬紧。
郑氏的父兄,镇西都督与护军将军都是军中肱股,这门姻亲的分量也影响着于家的未来,皇上会对郑氏如何处置,仍是高悬在于家头上的出鞘之剑,不知几时落下。此际皇后开口提起郑氏,是什么用意,姜璟屏息不敢揣摩,静等皇后示下。
皇后却不再开口,悠然沉默。
姜璟心念转动,大起胆子试探道,“弟妹郑氏……近些日子身患恶疾,自秽形貌,未敢见驾。”皇后目光深敛如水,缓缓道,“大丧之日,为人子媳,不露面也是不妥的。”姜璟会意,虽还摸不透皇后用意,却回道,“是妾身疏忽之罪,妾身知错,这就唤郑氏前来觐见。”
皇后颔首,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脸上,带了一丝嘉许之色。
华昀凰心中暗叹,这姜氏并非糊涂人儿,倒也知进退利害。只是姜氏自己尚不知道,当日她的一句话,险些为于家招致大祸。
那日在于府发现衡儿中了疫毒,这姜氏,当着皇上的面,竟莽撞进言,要让于殊微来为衡儿亲身试药。因了她这一句话,尔后于殊微献出香囊,就落下了仿佛有意安排的嫌疑。原本于廷甫与昀凰早有设计,避而不提殊微,以皇上缜密多疑的心性,自会亲查于府上下所有接触过皇子的人,待皇上召了殊微来,再经殊微之手献上香囊,方可天衣无缝。偏偏这个姜璟,自作聪明,险些坏了大事。
时至今日,昀凰也无法窥见,尚尧是否放过了这一道蛛丝般的疑痕。当时他并未流露半分异色,似乎满心忧切都在衡儿身上。可昀凰深知,如果说于廷甫是道行最深的老狐,尚尧就是俯瞰苍生的雄鹰,大地之上没有什么能躲过最锐利的鹰眼。他的心思日渐深沉,许多云遮雾罩之下,藏着她看不透的隐秘。
不过少顷,郑氏已被两名仆妇搀扶而来。
当日是个光艳照人的贵妇,此刻却判若两人,瘦得脱了形,病困无力,战战兢兢,仆妇方一松手,她便跌扑在地上,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连姜璟也目不忍视,暗暗别过目光。
她想,皇后方才的话,已有饶恕郑氏的意思,想来不会难为于她。
却听皇后悠然道,“你瞧,一个人怕死起来,死之未至,自己先已魂飞魄散了。”
姜璟心头升起一股寒意,惴惴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