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动提及,武后倒不好发作了,只将奏表折子往案几上一扔,哐当一声,审视裴敏道:“反省?你倒可曾反省?”
“臣千言万语,实在不知该从何谈起。此行北上追图,臣的确不敢忘记天后密令,可谁料战乱灾荒诸多意外,若没有贺兰慎死守并州,突厥大军必定破城南下,到那时长安危矣。”
裴敏不卑不亢,徐徐道,“臣私以为,与长安权贵勾结的突厥人远比一个贺兰慎要可怕得多,安内须得攘外,臣不能为了一己之功利,而让天后身处长安受困的险境。”
武后道:“行了,你说的这些我又何曾没有想到?只是敏儿,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别人的背叛,无论这种背叛是来自于至亲、亦或是至爱,皆不可饶恕。若非顾及大局,你背叛的下场,绝不是跪两个时辰那般简单。”
裴敏垂眼:“臣明白。”
武后审视着面前这个明媚的女子,半晌,终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像是忆起什么般道:“我还记得在死牢中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你像一头不愿屈服的困兽,那么狼狈,又那么耀眼。你说只要我保住你门人性命,就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
拿涂有丹蔻的尖利指甲轻轻刮过脸颊,有些许不适。裴敏沉默着,听武后肃穆的声音稳稳传来,仿佛早已看透一切般,低声警戒她:“敏儿你记着,世间感情皆为累赘。若想走得远,爬得高,须得抛下诸多束缚。天下男子从来都是视女人为玩物,于你我而言,男人又何尝不是玩物?你欣赏贺兰慎,可以,若痴迷于他,便是万万不可……明白么?”
裴敏抬眼,坦然道:“谢天后赐教,臣谨记。”
暮鼓声声,商旅不行,万物初歇。
一个多月不曾回长安,净莲司内积压的卷宗如山,贺兰慎批阅到华灯初上方将自己那份做完。他揉了揉酸痛的腕子起身,正欲出门,不经意间瞥到身侧裴敏的空位,目光扫过她案几上七零八落胡乱堆放的公文,不由驻足。
她身体还未好全……
竟是片刻的犹豫,他重新坐回,将裴敏案几上那堆乱糟糟的案宗一份份整理堆放齐整,提笔润墨,替她批阅起来。
从夜色初临忙到第二天旭日东升,烛台燃尽,贺兰慎方落下最后一笔,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去天井打水冲凉。
夏日昼长夜短,卯正已有朝阳爬上屋檐,洒下一层橙黄的暖光。贺兰慎弯腰泼水,洗去一脸疲惫,解下外袍搭在晾衣杆上,随即取下另一件浆洗干净的戎服穿好,扎好工整的镶金蹀躞带。
正忙着,忽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音:“原来你在这呢,叫我好找!”
贺兰慎侧身回首,脸上还滴着水,见裴敏负着手沐浴朝阳走来,一时忘了挪开眼睛,唤道:“裴司使。”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咦,你嗓子怎么了?”裴敏并不知他彻夜未眠,倚在天井的廊下问道,“病了?”
贺兰慎清了清嗓子,这会儿恢复正常些了,低声道:“没有。”
裴敏只是笑,唤他道:“小和尚,你过来。”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像是刻意藏着什么。贺兰慎面上闪过疑惑,轻轻歪了歪头:“什么事?”
“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裴敏挑眉看他,“怎的,怕我把你吃了?”
贺兰慎取了棉布仔细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水渍,俊颜无俦,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干净。他行至裴敏面前站定,身上笼着佛光般圣洁,问:“是何东……”
话还未说完,他看到了裴敏从身后递出来的物件,不由微微睁大眼眸。
是一柄乌鞘金纹唐大刀,独属于裴敏的金刀。
“你的金刀不是坏了么?乌至说修不好啦,正巧我有一把新的。”裴敏抓着那柄象征她过往的金刀,眉眼张扬,催促贺兰慎道,“愣着作甚?接刀啊,送你了!”
那刀看得出质感沉重,这种沉重不仅仅是来源于刀本身,更是裴家过往的辉煌与荣耀。
风过无声,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碎光。廊下阶前,红衣女子手持金刀递出,白袍少年垂首静立,一瞬仿佛是永恒那般漫长。
衣袍随风翻飞,贺兰慎没有伸手去接。
他的眼里有光华流转,喉结滚动,千言万语翻涌在心间,最终只化为艰涩的一句:“这刀,我不能拿。”
“你……”未料会被拒绝,裴敏简直不敢置信,面色复杂道,“我第一次送人东西,你不会这般不给脸面罢?”
“这是你的刀。”贺兰慎眸中思绪叠起,固执道。
“什么我的刀?我又不会使用,与其放在房中蒙尘,不如赠给需要它的人。”裴敏没了耐性,一把拉住贺兰慎的腕子,将金刀强硬地塞在他手中,“让你拿着就拿着!怪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