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49)
可还是有些咽不下气,便懒懒回了一句:“督公不是说教坊司的人理应见惯风月吗?为何还说奴婢太过天真?”
“你当属异类。”
“……什么?”
相思在花枝那端惊诧,江怀越却好似不想再搭理她,躺在了美人榻上闭起双目,隔了片刻又忽而道:“你不是应该也在献曲名单内吗?如今只怕是全都结束离去,单剩你一个。”
“我之前就在挽春坞外等候,却没想到在里边的官员就是您……”她顿了顿,试探问道,“大人,您还需要听我弹奏一曲吗?”
他睁开双目,很快地瞥了瞥,又闭上眼,枕着双手。
“不用。”
她有些踌躇:“那我……奴婢什么时候可以告退?”
——什么时候可以告退……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又是这样的话。无论别人装得怎样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他真是高高在上不敢玷辱,可是在他们心底,都恨不能早早的,远远的,跟他隔开十万八千丈。
不是真的敬畏,而是打心里厌恶、鄙视。只不过屈服于他如今的权势,才匍匐脚下,卑微谄媚。
没有人愿意在他身边真正地待一会儿。
他穿着月白的曳撒,络络金纹交错盘缠,腰间躞蹀坠着碧青竹叶佩,流苏嫣红,斜垂在锦绣垫上。他看起来,应该是很干净的,然而她还是战战兢兢发问,大概是感到与一个太监共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是无形的肮脏与羞辱。
他躺在那儿,闭着眼依旧显露讥讽的笑:“我准你走了吗?”
相思愣了一下,轻轻移步至榻前:“但是奴婢看大人似乎有些疲惫,事情暂时结束,大人若还有善后的行动,奴婢留在这里也不合适。而且,奴婢来的时候是有伙伴的,之前没来得及说一声,就被带到了这里,她出了绮虹堂找不到奴婢,一定会着急慌乱。”
“那就让她着急去吧。”
不知为何,江怀越心里浮涌起一种想要故意令她生气、不满的念头。说完之后,还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等着看她的愤怒与无奈。
相思果然抿紧了唇,克制着情绪道:“督公为什么又不想放我走?”
他从容自在:“你是若柳之死的见证人,如此紧要关键,岂能轻易放你归去?”
“……那您这次又打算扣留我多久呢?”她破罐子破摔,忿忿不平的神情也掩藏不住了。原本清丽温和的模样,因为含了不悦,倒更显出几分孩子气。
江怀越却不回答,反问道:“盛文恺去找过你姐姐,说了些什么?”
相思惊诧,盛公子来找馥君的时候根本没惊动别人,且又来去匆忙,可是他居然连此事都知道,简直像是上天入地都布满了暗哨。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警觉的目光看着他:“只是寻常话语,叙旧而已。督公怎么关心起这事?”
他缓缓起身,转到相思身后:“只不过想知道某人为何特意要放你们出去。看来是盛文恺为了你们姐妹两个,专门去求见了我义父,也就是前任东厂提督。他自己才从辽东升调回京城,居然也能请得动他老人家出面说情,倒有些本事。”他顿了顿,在她耳畔低声道,“如此尽心尽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忽如其来的温热呼吸令相思骤然一惊,继而后背乃至手臂都起了寒意。
起先那些漫无边际的闲扯似乎只为了在不经意间引出这个问题,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可是他还在身后,距离那么近,让她无法真正镇静下来。
“他……他们盛家,与我家本有故交。督公您既然耳目遍布,自会知道盛大人和我姐姐原先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必隐瞒了。”
江怀越轻笑,似乎带着惯有的嘲弄。“我叫人查过,他和你姐姐订过亲。只为了这个?”
“不然呢?”相思攥了攥手指,回过头,正视着近在咫尺的江怀越。
他的眼是被霜雪化水深深浸润的黑曜石,凉寒透澈,又沉定寂静。
寂静得不符合他那样年轻的模样,像是已经阅尽风华轮回,尝遍苦乐酸辛。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看他,江怀越原本沉定的眼里似有波动,然而转瞬即逝。在她还未领会之前,他便后退一步,扬起下颔恢复了倨傲神情。
那种令人惊颤的感觉还萦绕在四周,相思感到莫名恐慌,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江怀越只盯了她一下,转身便出了隔间。
“督公,裴炎已经匆忙进宫,想来是去找万岁告状,说不定还会求见高惠妃。但姚千户已经把瞿信的家人都带离了京城,裴炎他们应该找不到什么证据。还有,那对金钗出自京城玉满堂,小的也已叫人去顺藤摸瓜,天黑前一定……”杨明顺话还没说完,江怀越一把揪住他的胳膊,面无表情地将他拽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