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302)
许是长途奔袭太过劳累,就连白马行至此处,亦嘶鸣着不愿离去。
他紧拽着缰绳,冒着大雨,拖着白马逃亡般寻到了河边简陋的凉亭。
一身原本整洁精致的曳撒已尽湿透,就连腰间垂坠的碧玉红缨流苏亦滴落水珠,河边寒风席卷,雨幕缭乱弥漫,挟着刺骨的冷意扑进亭子。
他连脸庞都被风雨吹袭得冰凉了,却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停留在这空旷河边。
缓慢地坐下,面对着萧飒秋风秋雨,淅沥打在心头。
河边停靠了船只,与沿岸的民居一样,幽幽亮起了灯火。雨幕中,那一点点一盏盏灯火,像是跃动着的星莹,跌落在迷茫视线里。
偶尔有行人打着雨伞匆忙走过,亦很快消失在雨帘之中。他知道,所有人都是归向家园,无论风雨再大,寒意再浓,总有一盏灯火为他们亮起,总有几位家人为他们等待。
陈旧而狭窄的木船里,传来了炒菜起油锅的声音,嘁嘁嚓嚓,满溢着凡俗人家的烟火气息。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都能看到船上人哼着小曲做着饭菜,或许是个朴实的船夫,或许是个勤快的妇人,也或许,是个懂事的少年……
有人值得他们等待,在秋雨侵袭的黄昏,晚归的路人行色匆匆,为的是尽早回去,与家人一起吃一顿晚饭。
可是他却独自攥着缰绳,形神落魄地滞留在此,回不了过去,寻不到前方。
再艰难的旅途总有归处,然而他呢?
西南大瑶山是梦里都已经模糊的故乡,他是在战乱后被强行施刑的俘虏,隔着千山万水,他再也回不去生他养他的家乡。江水滔滔,群山莽莽,在旷野间自由着欢笑着奔跑着的身影,早已淡褪成残梦里的一道暗痕。
他被拘囿在了赭红色高墙之内,从十岁到二十五岁,从二十五岁到生命终结,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年,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日夜。
所谓的权势,不过是华丽蟒袍上的金银刺绣,耀眼而虚无。
紫禁城再大,不过是沉沉浩瀚茫无际涯的海洋,波澜暗涌,随时能吞灭一切生灵。
京城府邸再奢华,不过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营造了假象,他一年之内回去居住的时间,甚至屈指可数。
偌大的府邸,只是居处,不是家。
可是他长途跋涉赶赴到这里,与京城不算很远也不算太近的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县城,为的是什么?
江怀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也许只是为了重温数年前那段太过短暂又太过美好的梦,它真实又虚幻,却如泡影一碰即碎。碎得让他来不及伸出双手碰触弥补,就像金粉银屑纷纷散落,从指间消失不见。
也许只是为了再看一眼那个曾经令他魂梦牵念的姑娘,她娇俏着伏在肩上的感觉,至今还存留不散,多少次在梦里回到了摇晃前行的车中,密闭的空间里,始终都有她陪在身边。
所以他后来,一直回避坐车。
可也只是想着,再看一眼。无论她过得怎样,嫁给了怎样的男子,生活得是平淡还是美满,他都不会出现其眼前,更不会与她打一声招呼。
只是为了赶赴一场无望而孤独的约会,他不远千里从京城来到大名府,再单身匹马寻到这个小城。居然就,真的看到了她。
洗净铅华,不再是雍容艳丽,如今的相思,温婉而平和,即便是侧影,依旧那样美好。
来时路上,他曾设想过许多个见到她的场景,可是真正望到那个身影,望到她踮起脚尖,托起大红灯笼想要悬挂在檐下时,他的心底,还是狠狠抽痛了。
然而有人为她挂起了灯笼。身边还有孩子。
他有些想笑。
不是没有想到过,她或许早就成婚,如果那样的话,有了孩子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这个念头只是很匆促很模糊的一闪而过,他从来,不愿也不敢去多想。
明知道是事实,却总是回避。
然而那个孩子真的就在眼前了,白净的脸庞乌黑的眼眸,站在面前,望着他,与他说了话。
听到相思在远处的唤声,他才仓促离去,秋雨打在脸上,他觉得自己像是丧家之犬。
太狼狈了。
为什么要来这一次,为的就是,看她那样一眼,与她的孩子,说上几句?
可是他又知道,这个惨淡的回忆,就真的是曾经那段爱情的最终结局。
平凡,而又刺骨。
……
远处有男子挑着货担匆匆奔来,大雨如注,衣衫尽湿。摇晃着的木船上,系着围裙的少妇撑着伞探出身,手里还提着油灯,用清脆的声音朝那边喊:“快些啊,孩子都在等你吃饭!”
男子加快了步伐,抹着脸上的雨水,可是他的眼里分明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