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277)
江怀越抬起眼,望着黑魆魆的窗外,蹙起双眉。
“来人有没有说是何事?”
“没有,而且也不是余公公来传话,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小太监。”
他双手交叉,凝神远望片刻,起身道:“我进宫,你留下。”
*
夜风寒冷,相思几乎是手脚冰凉地逃出西缉事厂的。
直至坐在了马车内,听着车轮声声,她还是浑身发寒。
虽然在未到西厂之前,心里已经隐约有决绝之意,可是当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那面流光镜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全是他。
初遇时静静闭目休憩的他,穿着蟒袍闯入高焕府邸的他,追踪至游船之上,强行将她逼至角落,生涩而疯狂地吻她的,也是他。
可是为什么,从他这一次出宫开始,就变得那样冷漠。她被人围攻欺辱了,姐姐失踪了,她以为江怀越会义愤填膺,但他没有。姐姐的尸首被发现了,她以为他终于会给自己倚靠了,但他还是没有。
在得知有可能是贵妃派人出来找她麻烦后,江怀越就显得格外冷静,即便是站在他身边,也感受不到一点点温暖。他就好像陌生得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她戴着耳坠,披着斗篷来了。
她是多么希望,大人在看到这熟悉的东西后,能够给予她一点点感情的回应。哪怕他什么都没查到,什么都没做成,只要在言语上或者行动上,让她感到他是可以依靠和信赖的,那也就够了。
然而还是没用。
他冷得像冰,用那双漂亮幽黑的眼睛看着她,逻辑缜密地分析事情,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始终都是西厂提督,而不是她的爱人,江怀越。
她错得离谱,甚至在无法忍受这种冰凉的感觉,逃到门口时,还因为不忍而回头。
可是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去,没有一丝想要挽留的心念。
除了落荒而逃,她还能怎样?
马车颠簸着,将她送到了城东的寺庙。她在最后给姐姐的灵位上了香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那花花世界,还是自己能留驻的场所吗?
偌大的北京城,宛如荒凉原野,野草丛生。
她想带着姐姐回到南京,回到属于她们的故乡。可是她走不了,姐姐已经被安葬在城外。生于金粉佳丽地,葬于朔风寒凉处,这就是姐姐的归宿,而她的归宿,又在何处?
她收拾了祭奠用的纸钱,再度登上马车,请车夫将她送出了城门。清寒夜风间,钟鼓声绵长幽然,她坐着车子,最终抵达了那条河流畔。
当日,她曾经和姐姐在一起祭拜父母,也曾经和江怀越一起叩拜哀悼。
现在只剩她一人。
就在这条河流一侧的高地上,有累累坟茔,是京城教坊司女子的安葬地。所有无家可归,飘零一生的乐妓,最终都化为一抔黄土,沉睡在此。
无论生前是名动朝野的绝色花魁,还是默默无闻蹉跎至死的平凡乐女,都伴着这条环城穿流的河水,静静安息。
她和姐姐当初在选择寒衣节祭奠场所的时候,就知道这条河流最终往南而去,会流经南京,归于大海。
当时她们朝着河流祭奠父母,将纸钱与寒衣的灰烬撒入其间,希望能带着眷恋回到南京。而今她独自一人重回此处,对着滚滚逝去的水浪,神思木然。
眼泪无声落下,她缓慢地跪在了河边,点燃纸钱,看着灰烬飞扬,肆意飘舞。
像一只一只残破虚弱的蝴蝶,试图在寒风中挣扎,最后还是坠于暗沉沉的水中。
远处清角吹寒,高城望断,隐隐约约间,有浓烟直上云霄,转眼弥漫了天际。
相思错愕地望着浓烟升起的方向。
茫茫夜幕间,有迅疾马蹄声杂乱迫近,如狂风般,冲向这边。
*
朔风吹过乾清宫檐角铜铃,一串串轻音细碎,摇动了心境。
暖意渐升的宫室内,灯火通明,承景帝坐在卧榻之上,随意翻阅手边奏章,一抬眼,望到江怀越躬身入内,眉间微微一蹙。
他向承景帝叩拜行礼,虽然动作不减恭谨,以往眉宇间的神采却明显黯淡消退。
“不知万岁有何紧要的事情吩咐?”江怀越低声问道。
承景帝注视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怀越,你最近忙碌得很。”
江怀越眼帘一低:“万岁是说太后寿宴的事情吗?臣虽然忙碌了许久,但看到太后高兴,也彰显了万岁孝心拳拳,自然是苦而有乐。”
承景帝笑了笑,抚着书卷道:“难为你了……一边要忙着料理寿宴各项事务,一边还要盘查一百多号太监宫女,这大内之中,离开了你真是无法转动。”
江怀越心头泛起一丝寒意,他在七天中盘查那么多人,虽然小心谨慎,但还是有人将此秘密告知了君王。然而他早有预计,因此从容应答道:“启禀万岁,臣确实是暗中核查了许多人,但此事关乎皇家声誉,臣实在不得不出此下策,未及禀告给万岁,也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