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38)
聚集军号响起,地面蹲着的人悉数起身,成陟和副团被推.进人潮,小兵将冷铁刀杠上肩,有军衔的跨马直前,一众人熙熙攘攘涌往村里。
领头的长官挑了家最近的农户,成陟开始没看清,只见有长条条亮影虚晃来去,近前看,才知那是一刀子戳进了农夫胸口。
成陟泡过血河,绝不是没见过血的新兵,此时,却被那顺刀刃爬行的血触角惊圆了双眼。
长官问:“看见没?”
旁边站着的农妇不敢吱声,长官攥农妇后衣领,逼她往丈夫尸体上凑:“看见没?快告诉老子有没有窝藏匪兵?!”
起先是小声呐呐,随后农妇浑身发抖,喉咙里涌出尖声嘶叫,像被摩登女郎细脚鞋碾着的老鼠,惊恐、痛苦。
长官正待举刀,蓦然瞟到一旁瑟缩的副营长,指他:“你过来。”
副营挪步子缓行,被长官拽着胳膊拖上前:“拿刀!”
副营拼命摇头:“不、不!……嫩是俺老乡,不得行,不得行哦!”
“拿刀!!”
副营长年纪尚小,恐惧全写脸上,手指甲摁出苍白月牙。
“动手!”
“动手啊,动手啊!”
旁边有人催促起哄,仿佛叫街头艺人表演般随意,还有人闻到血腥气失了理智,拿刀原地踏步,跃跃欲试。
副营别过脸,嘶吼着砍下去!
鲜红扬入半空,尸体旁趴着的小女娃娃被血溅进眼睛,仰头大声啼哭。长官揩干脸颊血渍,举刀:“都拿刀枪,把村子给我剿了!”
人群沸腾,冷兵器配热枪弹,白雪地里淌红河,尸体的温度融化积雪,在冬日乌云下,结出厚厚一层血壳子。
「四八年一月六日雪(四人)
小舒,我犯了罪,看人们被扔进地狱里煎熬,而我无能为力。」
*
梁舒胳膊肘搭在桌边,支着脑袋,半寐半醒。
迷糊间,好似有唱片流出歌声。
梁舒睁眼,小姨太太未施粉黛,平时摞起来的堆云头发也垂直放下,皮革底的绣花棉拖,硬踏出小高跟的韵味儿。
她扭得入神,嘴里还唱调子:“送君送到百花洲,长夜孤眠在画楼…”
脚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仿若与舞伴踏节奏,蓦地脖子一挺,腔调也拔高了些,“失意泪洒相思地,天也感伤雨如注…”
梁舒支起身子,小姨太太瞥她一眼,勾勾手指:“来,跳个舞。”
梁舒摇头:“我不会啊。”
小姨太太笑着又转一小圈:“不会?谁天生会的?来吧,这大雪天的没法出门,跳舞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梁舒被她拉出沙发,唱片切了下一首,仍是管风琴的伴奏──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小姨太太架起她的胳膊:“我先教你慢三。”
梁舒脚拙,胡乱迈步子,小姨太太也是随性教,没多久便放开手:“罢了,你还是看我跳吧。”
她四肢带着腰肢扭动,裙摆时不时掀上大腿,还招摇着胳膊巧笑:“这叫查尔斯顿。”
梁舒摇手:“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太轻薄人了。”
小姨太太拉她过来:“怕什么,屋里只有我们俩,都是女人……哦还有安安,那个贪睡的矮个子小女人。”她嘻嘻笑到,“随便跳吧,你这别扭的四肢可不能讲章法了。”
她兀自沉醉,喇叭声渐渐高扬。梁舒的手指绕裙缝打转,听风雪敲着窗框伴奏,慢慢地,她手指的动作蔓延至全身,双臂柔软摆动。
她想暂且抛弃所有,共音乐沉沦、沉沦…
*
「四八年一月七日雪(四人)
无事。」
积雪能吃进小腿一半,副团揣俩馒头在雪地跋涉,拔腿喘气间,他看见一抹军绿蹲营帐边,双手埋入冰雪,手腕紫红。
副团拉裘贯武起来:“你干啥呀?!”
裘贯武搓着掌心融雪:“洗手…洗不干净,指缝里还有。”
他抠指缝,扑簌簌尽掉些红褐色碎屑,副团强行分开手掌:“洗洗洗!洗啥玩意儿?!快进来吃饭!”
副团使劲扯开帐帘,正对门口的木板床蜷着一人,一动不动,幸好有白水汽从脑袋升腾,否则副团还真能当人死了。
他推推肩膀:“团长?”
成陟的后背缓慢起伏:“…什么?”
副团吸鼻子:“吃饭不?”
成陟蜷得更紧了:“不想吃,你吃吧。”
副团偷偷嘀咕着,成陟忽然说:“那小姑娘,或许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两岁,我女儿也快两岁了。”
他不再言语,将两张照片揣进手掌,贴近心口,水汽凝在他鬓角,好似眨眼白了头。
*
梁舒自睡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