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20)
我拼命抱住舅妈,舅妈上身直冲姨太太,唾沫星子飞溅:“你又干嘛?!我女儿的票是不是你抢来的!你说!”
当着那么多人,小姨太太怒气隐忍不发,只瞪眼说:“你女儿要留下陪姑爷,怕你不肯,就私底下给了我。”
舅妈牙齿咬得咯吱响,小姨太太说:“有本事在这儿吼,你现在下车啊!你下车去找梁冯,你自己问她啊!”
舅妈真作势起身,我赶紧按下:“现在不行的舅妈!等到了重庆我们再给梁冯打电话,让那些兵绑也给绑车站来!”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都没底,毕竟这一票难求的境地,能不能有票还是个问题。
舅妈沉默的片刻,火车猛然晃动。一声长鸣后,它向直线距离六百多公里的重庆驶去。
这是一场让舅妈后悔终身的旅行。
1944年6月19日,长沙沦陷。
第12章 下落不明
从那天以后,舅妈就再也没见到梁冯,甚至连她的消息都没有。
长沙没了,舅舅的家也没了,没有电话没有信件,关于长沙的一切,都来自于广播里抑扬顿挫却不带感情的战报。
舅妈听到沦陷的消息,哭过五次,最后她也哭干了力气,抱着枕头像婴儿一样入眠。
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于他们撒谎总那么容易让人相信。成陟说他很好,赵有年说衡阳很安全,所以,当我在收音机听到衡阳失守的消息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舅妈关了收音机,我近乎呆板地前去打开,她却拂掉我的手:“小舒,别听了,先睡觉吧。”
先睡觉吧。
我一直在嘴里重复这句,仿佛多念几遍就能入睡,可越躺越清醒。我翻身下床,从客厅提来收音机,趴在床头拧动旋钮。
重庆的七月很热很闷,我前胸后背贴了层细汗,鬓角额发被汗水浸湿。窗外树影投于床面,夏风轻轻吹动,它们就在收音机前舞蹈,舞得我眼睛发花。
“衡阳久攻不下,严厉打击了日.寇侵.犯中华的决心,我军在战役中展现了超乎常人的魄力…”
它说得花哨,但我知道,这是美化过的绝境。它的真实情况,恐怕比我想得更为惨烈。
我想起南京城里尸殍遍野的景象,那是十二月隆冬,天气冷,伤口流的血很快冻结成冰,尸体也封藏在低温里。
如今是年中最热时节,我在临床呆了几年,又怎会不知道,伤口发炎溃烂,是怎样剜心蚀骨的痒痛。
我关了收音机,心尖边跳边抖,妄图从胸口蹿出。眉毛挡了额间冷汗,却拦不住眼泪坠落,我捂嘴咽下哭声,喉管似要炸裂…
我开始害怕了。
*
“7月20日,在我军强烈抵抗下,敌军死伤合计19286名…”
“7月30日,我军增援在外围与日军展开殊死搏斗,以钢铁的意志斗争到最后一刻…”
“8月5日,在我军猛攻之下,日军多名指挥官战死,随后敌军与我方发生激烈巷战…”
“8月6日,日军团长中弹身亡,我军仍在抵抗…”
“8月7日…”
我将手伸进水盆,仔仔细细剥着洋葱皮。舅妈最近神经比较敏.感,有时深沉得像老人,有时又幼稚得像小孩。此时,她端板凳坐在收音机前,音量被她捣鼓得时高时低。
我说:“舅妈,你等我把这封战报听完。”
舅妈收了手,老老实实坐正。我指甲盖掐上白里透紫的皮肉,水盆噗嗤冒起小泡,有滴水落进盆里。
“衡阳守军致电蒋委员长,日军入城衡阳沦陷,城内兵力已尽数消耗。来生再见。”
我用手指揩干眼角,舅妈惊呼:“哎呀,你怎么哭啦!”
我笑了一下,眼泪越落越多:“没事,有点辣眼睛。”
那天怎么度过的,我已经忘了,就记得小姨太太从外归来,带了两串糖葫芦,一串给我一串给舅妈。舅妈很久没和她吵架了,拿着葫芦左看右看,看上面自己的倒影。
小姨太太没给解释,只将我抱紧。她说:“还没嫁人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梁冯的事舅舅还不知道,他极少打电话,却在夜里打了数通电话。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难过,我知道他是给我打的。舅舅沉默许久,说:“方军长做了个不对也不错的最佳决定,他带领所有有军衔的,向日军提出了人质交换,释放了所有伤残士兵。”
“嗯。”
“他们投降了,但是他们抵抗了47天,超额完成了任务。我想,委员长不可能再拿驳壳.枪崩人脑袋了。”
“嗯。”
“小舒。”舅舅说,“伤亡名单还在统计,他应该还活着。”
我有些想笑:“舅舅,我不喜欢也不想听谎话,等一切确定,您再同我说,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