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13)
老太太似笑非笑:“年轻人,谈谈恋爱没什么,别带进工作就行。”
我听不见她说的,也听不到周围嘈杂,自顾展开纸条。皱巴巴的一团勉强撑起,黑色字迹被折痕割裂,我还是一眼就看清了那行字:
[能请梁小姐赏脸,看场老套的爱情片吗?]
*
12月15日,长沙再次陷入粮油米面的短缺。空军的轰炸机比数千只蚊子还恼人,拼命攫人耳廓灌入,有时分不清敌我,直到一颗炮弹投下,众人才警醒去防空洞。
听着隐隐炮火,有人踩着雪融的淤泥,朝不知何处的平安撤离。
留声机里,《盼郎归》的女声尖利诡异,配着低沉萨克斯,有种不和谐的聒噪感。我拉开蕾丝布帘,眺望凌乱的街市,屋外动荡仿佛与屋内无关。
医院一面后,成陟和舅舅再次奔赴前线。他们就像科主任嘴里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样,扛着沉重枪炮,在向后退离的群众中不断前进。
梁冯的婚礼也在炮火不断中被迫后延。她靠上椅背,烦躁地翻阅书籍,有时嘟嚷抱怨,最后只剩一句:“这仗…什么时候打完呢?”
这仗…什么时候打完呢?
我坐在灯下,发黄的光线照得纸条陈旧不堪,边沿也被揉得搓毛,仿佛上世纪流传的约定。
飞机低空飞过,天花板晃得摇摇欲坠。我本能地抱头,纸条被攥出冷汗。
这一场下来,成陟又会有多少顿吃不下的饭?
一直以来,前线撼天的动静没能真正波及长沙,却在1月4日夜里,我第一次听到了最真切的战斗声。
梁冯再也看不下书,她抱着我说:“姐,长沙…长沙是不是要完了?”
舅妈捧书坐在电话旁,藏于封底的指甲发白。小姨太太边散头发边上楼:“睡觉的点了,你们都不睡吗?”
梁冯大吼:“你有没有点眼色啊!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没心没肺吗?”
小姨太太嗤笑,红艳的手指抓着栏杆:“有心有肺又帮不上忙,还不如…”
舅妈一巴掌将她的话噎在嘴边。
我和梁冯都被唬得一哆嗦,梁冯又瞬间挺直了腰板:“打得好,谁让你这么嚣张了!我们家养着你,不是让你来气人的!”
小姨太太笑容不改,手指揉揉泛红的脸颊:“冯姐姐…哦不,大太太,您可消气了?”
舅妈浑身发抖,扬在半空的手再也落不下去,许久才说:“你丈夫的死,和老梁的关系就那么点。你要心里实在搁不下,现在就可以走,出去自谋生路。”
小姨太太的表演不堪一击,半天才拼出一句:“提个死了四年的人做什么?骨头都指不定被野狗舔了干净。”
说罢,她落寞地谢幕离去。
*
这一整夜,我们都在不安中度过。东方曦光微露时,敲在心上的轰雷声终于略有停歇。
我知道前线伤患肯定堆积,便没多停留,在梁冯打架的眼皮中离开了家。
还没进院门,那硝烟混杂血腥的刺鼻气味,将我的五感瞬间胀满。我忍不住揉揉鼻子,白大褂都来不及整理,便随众人忙碌开。
能送来医院的多是病重优先。那些陆军、空军甚至平民,经过敌人无情的轰击后,一个个或身残体缺,或意识不明。
赵有年满头是汗,跪在推床上按压胸腔,大吼到:“快快快!不行了!”
我连忙上前,他却指着另一群:“那边,那边也需要医生!你赶紧去!”
我顺从地穿过走廊,有人靠在墙角痛苦呻.吟,一双腿蹬得老长;还有人扑在断气的尸体上,哭得眼前发黑。
他们与我仿佛隔了层雾,彼此产生了时差。我手忙脚乱,他们却刻板地重复同一动作,不知在期盼什么。
两名面部焦黑的战士抬着担架上楼,担架上的人双腿低垂,足尖抵在地面拖拽。
他们从我身边擦过,我心跳忽顿,掉头再看了一眼。
那人脸上混着血水,头顶碎发烤得卷曲,锃亮的皮靴早已破烂不堪。
意识就在这一瞬间被击溃…
是成陟。
我呆呆目睹,赵有年则快步迎去:“快!送到拐角那间去!”他转头见我一动不动,扯着嗓子大吼:“梁舒…梁舒!”
我被吼回神,僵直脖子扭转,按部就班地给其他伤患诊断、分类、做初步处理。
不知何处冒出一句:“他活不了啦!”
我浑身一震,陡然模糊了双眼。
*
办公室的腊梅盆栽开得正旺,赵有年杵在窗边,颇为好笑地望着我:“你前天是干嘛?每死一个就哭一次,我还是头回见你承受力这么脆弱。”
我尴尬地扶额:“对不起,我最近没休息好,情绪变化有点大。”
赵有年只手插腰,右手捋过头顶:“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个病人,指名道姓要让你查床,不知道是你熟人还是仇人,就56床的,你等会儿过去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