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79)
她仍然是个靠租房子过活的女房东,大家都衣锦还乡了,她仍旧坐在他们离家那天的椅子上,像个坐井观天的青蛙一般止步不前。多令人同情,又令人快乐,在这逆水行舟般的高速社会,她落后得几近令人心安。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太阳落山,她站起来,一转身,就看见倚在门框边的富二代。
他看着她,问:“冷不冷?”
女房东没说话。
富二代云淡风轻地道:“你姐们儿怎么说的,我又年轻,又帅,耳朵又好,又会骂人,你懂不懂利用资源啊,你吱一声,我明天五点钟就坐在门口,谁再跟你说这些屁话,我把他骂到钉在马戏区的耻辱柱上下不来。”
女房东笑了,故意板起脸道:“你就骂人厉害,还嫌我在马戏区人缘不够差吗?”
富二代道:“用不着那些人喜欢。”
女房东说:“你当然用不着了。”
富二代说:“你有我就够了。”
第一句话到现在,他的表情都姿势都没有变,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眼睛不轻不重地望着她,话也轻飘飘的,听不出真假,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女房东深吸了一口气,埋头往屋子里走:“我去拿围巾。”
“干什么去?”
“居委会除夕送温暖,看望社区的敬老院呢。”
“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呀?”
“我一个大好青年,就不能去给孤寡老人送送温暖啦?”
“你有这工夫,”她说:“不如去社区管理处找高中生,帮他跟姚大叔他们搬东西。”
“小孩子,多锻炼锻炼怎么了?”
他说什么也不肯女房东一个人单独跟那些牛鬼神蛇呆着,不由分说,硬是跟去了,上次碰瓷的事情,李阿姨对他印象深刻,一瞧见他,马上就皱起眉头。
敬老院的人倒是很热情,女房东跟着李大姐给敬老院的护工们发社区的礼物,富二代东瞧瞧西看看,哄老人开心,一套又一套,甚至还会唱京剧,站在那里,一边修饮水机一边随随便便开了嗓,敬老院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女房东都惊呆了。
只是那台旧电视在放戏曲频道,有坐在轮椅上的老大爷试图跟着一起唱,富二代漫不经心,帮老大爷起了个头,却像是金石碰撞,一小段薛湘灵唱段的《锁麟囊》,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他悠哉悠哉唱着,饮水机修好了,站起来,全敬老院都盯着他,李阿姨拿着一袋洗衣粉,目瞪口呆。
他吓了一跳:“我调子起高了吗?”
走出敬老院,女房东仍然沉浸在他出其不意的两句京剧里,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富二代乐了,问她:“怎么着,喜欢听呀?早说呀,我天天蹲在你床边儿,从早唱到晚。”
“你学过唱戏吗?”
“这点皮毛,有什么可学的呀。”
女房东瞪大了眼睛。
富二代心情大好,故意道:“我是谁呀,李蔷华天天锤着我们家门要我去给她当徒弟呢。”
“神经病,我跟你说真的呢。”
富二代这才道老老实实道:“我家有人是唱这个的,耳濡目染,不会也会了。”
女房东只以为他是个满脑子吃喝嫖赌的纨绔,顶天了比暴发户高一级,没想到竟然真是个有家底的,这便没吭声了。
富二代不乐意了:“你怎么不接着问了?我还有好多事儿能跟你吹呢。”
“我才不想听呢。”
富二代拉她的手:“不就是唱两句戏嘛,我会的东西多了,我在初中的时候,还得过海淀区足球大赛青少年组最佳前锋呢。”
女房东被他逗笑了,哄小孩儿似的道:“那是,我们小傅少爷有什么是不会的呀。”
她说着话,不自觉被他牵着手,在马路上,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路灯下,影子都快乐得一晃一晃。
富二代忍不住:“我外婆是唱这个的,在人民大会堂,给外国领导人也唱过。”
“真的呀?”
“那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现在还唱吗?”
富二代说:“前两年就去世了。”
女房东站住了脚,抬眼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富二代忙道:“可别说对不起啊,我外婆寿终正寝,九十岁整,我们家当喜事办的。”
他俩就拉着手站在路灯底下,他高,女房东裹着大围巾,垂下眼,富二代就能瞧见她眼睛里带着笑意,蝴蝶般珍贵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