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有没有双关之意,张铎从其中隐约觉出了一丝埋怨,埋怨他过于严苛,过于急切地想要让她改变,以致于忘了,她是一个身骨柔弱的姑娘。
“陛下,其实我一直都记得殿下在永宁寺塔前跟我说过的话,殿下说,你的名讳里有一个‘铎’字,和永宁寺塔上的金铎是一样的。那四个角上的金铃铛一辈子都看不见彼此,我觉得他们特别孤独,特别不开心,而你……也总是不开心。你之前在太极殿上救了我,我从前真的很想在我力所能及处,好好地照顾你,可是我好像总是做不好,总是要被责罚。每次挨了打,我就想家,哥哥不会打我。”
她说完,抓起薄毯笼在头顶,抱膝抿唇,试图把眼泪忍回去。
张铎站在他面前,不自觉地伸出手,却又在她的头顶停滞处。
他实在不会用肢体的接触去安抚女人,言语上就更是捉襟见肘。他将手握成拳,慢慢地放下,立在她面前想了很久。
“对不起。”
这一声细若蚊鸣,但席银还是听见了。
“掖庭这件事,到今日算了。”
席银将头从薄毯里钻出来,怔怔地望向张铎。
他也低头望着她。
“但你抗旨不归,是大罪。宫正司也没有过错。徐司正现在跪在外面,一会儿你把衣服穿好,出去传朕的话,让她回去。告诉她,朕已经处置过你,其余的事,朕不追究了。”
“真的吗?那哥哥呢?”
“哥哥”这个称谓,怎么听怎么刺耳。
但张铎今日,实在不想让席银再伤心。
“岑照,朕也赦了。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之后怎么处置她,你都不准再置喙,否则朕随时都会取他的性命。至于你,这次朕让你受了这些伤,你想要什么恩,朕都可以考虑,但如果,你敢说出宫的事,朕就把你交还给宫正司。”
说完,他抬手在她额头点了点。
“躺下。”
“你要做什么。”
“药还没上完。”
“你让女医来上啊。”
张铎根本不顾她的挣扎,拖过一个软垫垫在她背后。
“不,朕要上。”
这话说完了,可却令人感觉好像没有说完。那蓬勃而出的虎狼之意,让席银脑中混沌一片。
然而,张铎真的只是替她上药,连眼神都不曾飘移。
宋怀玉立在门前,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那夜张铎传水的时候,传了一盆冷水。至于大冬天的,皇帝为什么要冷水,他就想不大明白了。
……………………
第55章 夏湖
转眼冬深。北邙山覆雪而立, 苍苍茫茫的雪影中,洛阳城却四处飘散着椒柏酒的香气。
腊月初八这一日,李继从尚书省出来, 在阖春门上遇见了赵谦。
“赵将军,亲自巡查?”
雪下得很大, 在赵谦的鱼鳞甲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他骑马近李继的车架,在马上抱拳道:“太极殿朝会早散了,李将军怎么晚了一步。”
李继道:“哦,有事要密奏。”
他说完抬头望向赵谦:“听赵将军的意思, 是刻意在这里等我。”
赵谦翻身下马:“我想问一句, 岑赵的处置, 陛下勾了吗?”
李继道:“赵将军为何不直接面询陛下。”
赵谦闻言抓了抓脑袋,压声道:“中领军不涉刑律。”
李继不以为然,“尚书省拟的诏,我将才在太极殿看过了, 判的百杖,陛下看过后,施恩又改作杖八十, 不过,刑后能不能活, 我尚不敢说。”
赵谦点了点头,拉马让开面前的道:“多谢大人相告,雪大, 李大人好行。”
李继应声撩起车帘,踏车的脚顿了顿,转身又道:“将军若能见到长公主殿下,能否替我劝劝殿下,廷尉狱隶于太极殿。殿下的训示,我等实在为难,还望殿□□谅。”
赵谦一怔,忙道:“殿下做了什么吗?”
李继道:“无非妄求一见。哎……”
他说着,仰头叹了一口气,摇头续道:“也是冤孽啊。”
说完拱手,上车辞去。
赵谦立在楸树下,眼见李继行远,这才牵马走向城门拐角,张平宣裹着鹤羽氅靠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脚边飞滚的雪沫子。
赵谦蹲下身,冲着她的脸晃了晃手。
“欸。”
张平宣忙摁了摁眉心,抬起头道:“你还敢玩笑。”
赵谦拍了拍肩上的雪。“怕殿下闷着难受。”
说着他站起身,看着张平宣的神色,试探着道:“李继的话,殿下都听到了吧。”
“嗯。”
赵谦将马拴在树旁,陪她一道靠在城墙上,轻声道:“你怎么想啊。”
张平宣抿了抿唇,“八十杖过后,人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