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早就不容许自己轻易掉眼泪。
但在她被这几个妇人按在桌上,眼见着她怀里的泥人落在地上,被葛娘踩在脚下的时候,她眼眶里毫无预兆地积聚了泪花。
多年来直压抑着的所有委屈,不甘,甚至是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些所有绝望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打开了束缚的匣子,发不可收拾。
逐星像发了疯似的挣脱开她们的手,抓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朝她们狠狠地砸过去。
葛娘不防,被她砸到了额头,顿时便有了抹血痕。
旁边那几个妇人在那儿捂嘴惊呼。
唯有葛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血迹,清清淡淡地看着逐星,终于说了这么多年来,她直压在心底的话,“逐星,没用的,你就该是这样的命,你只能认了。”
话罢,她便领着几个妇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昏暗片,只剩下逐星,赤着双带着镣铐的脚,踩在碎瓷片上,像是也察觉不到脚底被割裂伤口的疼。
她直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好久。
双眼睛红肿,神情呆滞。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蹲下身来,抱着双膝望着地上那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拼凑的泥人,眼泪颗颗地砸下来,她却点儿没出声。
神明离开的那天,她也失去了这么多年来,唯陪伴着她的猫。
或许,这便是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预兆。
她果然还是,逃不开被扔进天池里的宿命。
月亮的光辉从窗棂外铺散进来。
逐星偏头愣愣地望着窗外好会儿,她才挪动着步子,走到窗边。
手腕上,脚踝上的锁链发出响声,牵制着她的每个举动。
她趴在窗边,望着无边夜色。
祭神楼已是燕山村里最高的楼,但是逐星站在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更远的地方。
苍翠绵延的山遮挡了切。
逐星永远都去不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她把桌角放着的灯拿过来,橙黄的光芒却始终温暖不了这夜的凉。
直到她泪眼模糊间,好像望见月亮冷淡的银辉在窗棂边的檐上慢慢凝结成了抹模糊的影。
她提着灯的手紧。
逐星匆忙抹了把眼泪,抬眼时,正望见了立在檐上,枚翻飞,身姿缥缈的他。
三日未见。
却好似已熬过了段冗长的岁月。
逐星眼眶里残留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嘴唇颤抖,嗓子里却半晌都没有发出点儿声音。
而这刻,望见她这样张满是泪痕的面容,他神色似有细微的闪动。
在静默声,在此时此夜除却眼前的她,便再也无人可望见他的这刻,他忽而俯身,指尖轻轻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是不经意间的细致温柔。
他捻着颗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眼神看似仍旧冷静平淡。
逐星含着那颗凉丝丝的糖,仰望着神明那张无暇的颜容,或许是忽然的情绪爆发,给了她无端的勇气。
总之这刻,她忽然踮脚。
半身探出窗外,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而他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了层层的浮浪,像是岩浆入水,灼烧片。
连他的呼吸,都不由停滞。
彼时,方才亲吻过他脸颊的女孩儿伸出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而她望向他的那双眼瞳里,倒映着他身后的熠熠星火。
他听见她略带哭腔的细弱嗓音: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第13章 他的新娘
自从离开《卞州四时图》之后,慕云殊还没有见她这样哭过。
眼前的逐星,仍是上幅图里的逐星,但又比那个身在卞州的狭窄小巷里,最终湮灭于春楼的那场大火里的她,要多了几分外露的倔强与活泼。
卞州里的那个姑娘,是个爱哭鬼。
但眼前的女孩儿,却从不轻易掉泪。
可这会儿,她却满脸泪痕。
两幅画,两张相同的面庞渐渐重合起来,眼前人,恍惚又是当初的她。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在被她忽然亲吻过脸颊之后,慕云殊听见她细弱可怜的嗓音就在耳畔,格外清晰。
她忽然的吻,如同支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微痒。
同时又有灼热的温度从他犹如擂鼓的心跳声渐渐攀升至他的面庞。
于是那样张总是苍白的面容,在这刻,忽然添了些许薄红的颜色。
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用那样可怜又绝望的目光望着他。
那时他又听见她问他:
“大人,我可以嫁给你吗?”
这样的句话,就好像是星星点点汇集成的如簇火焰,燎过他的心原。
那瞬,慕云殊瞳孔微缩。
他的睫毛颤了又颤,在这样盛大浅薄的冷淡月辉里,他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惊愕,又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