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请你记住这五样东西。”
一只手表、一枚一元硬币、一支钢笔、一张名片和一个笔记本。何蔓认真地看着桌子上的物品,一直盯到脑仁有些疼,像要把桌上的物品刻进脑中一样。
何蔓被谢宇握住的那只手开始渗出绵密的冷汗。谢宇感觉到了,于是更用力地握紧。
医生接着用一块布把桌上的物品盖起来。
“好,何小姐,现在请你说出刚才那五样物品。”
“手表,笔,硬币,还有……还有……”
说到这儿就再也说不出的何蔓,转过头和谢宇对望,两人的脸都是一片苍白。
何蔓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谢宇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儿,像个溺爱的家长。
“好了好了,测试做完了,我们成功了,不怕,不怕。”
被推进核磁共振机器的那一刹那,何蔓有种被推进断头台的感觉。
这台奇怪的仪器,能穿透她脑中波涛汹涌的海洋。
海洋中漂浮着一些零碎的片段、混杂的画面和混杂的声音,不知道该如何匹配。
“何小姐的海马体正在萎缩。”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拿着钢棒,对着灯箱上两张脑部断层扫描图指指点点。
“我早就不记得她的背影是什么样子了,我只记得你。”
男人从背后抱着自己,低头能看到他结实的手臂环在腰间,抬眼却看到暗淡的圣诞树,聚会散场,欢笑落了一地。
“何小姐多年前曾经出过车祸,当时也发生了脑震荡。这次脑部再次受创,这地方的黑色部分是撞击导致的出血,形成了血块儿。这个是不是成因我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但是从海马体和何小姐平时生活中的表现、记忆力测试的结果综合来看……”
穿白大褂的男人嘴巴一张一合。
“想不想喝啤酒?”
“想!我两罐,你一罐!”
夏天的夜晚,树影婆娑。夏天,夏天,天塌下来都觉得不着急的夏天。
“何小姐极有可能是患了脑退化症。”
随着这句话,所有画面真的都退了出去,像退潮一样远离,消失不见。
何蔓从纷杂的思绪中恢复过来,定定神儿,发现自己正站在洗手间里。
镜子中的女人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手里还拿着一支牙刷。
原来都是因为没睡醒。
何蔓放心地对着镜子傻笑了一下。
起来就刷个牙,洗个澡吧。
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个澡。
谢宇坐在楼下,听到楼上再次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慢慢地靠着墙坐到地上,对面的厨房柜门敞开着,里面的十几袋盐是何蔓一次次从超市买回来的,积压成灾,像一片不会化掉的雪。
谢宇原本以为,失忆是有顺序的,何蔓会从最接近现在的开始遗忘,然后一直倒退,最后回到像婴儿一样的状态。
实际上失忆是会跳跃的,今天的何蔓来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学时候,后天又恢复正常,正常没几分钟就拎起包说要去开会……何蔓脑海中的记忆被打乱了顺序,跳来跳去,没有过去、现在、未来,只有当下的选择。
五月,街上已经一派暮春景象。邻居家一墙的花儿已经开败,空气中却时不时还能嗅到凄迷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何蔓的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三个月前医生曾经表示,不做手术的话,现有药物并不能遏制病情的恶化,只能延缓,但是疗效因人而异。如果每天能做足够的运动,维持身体机能,每天抄写报纸、看书朗读以维持认知功能,那么最乐观地估计,何蔓可以撑三四年。
“我们曾想通过手术把脑中的血块儿移除,但由于血块儿压住了好几条重要的脑部神经,手术风险非常高,大概只有两成的存活率,所以我并不建议进行手术。”
谢宇至今还记得那一刻医生恳切的声音。也许是经验丰富的原因,他很会控制自己的语气和情绪,明明这么绝望的消息,他说出来都像是安慰。
这两成的存活率变成了何蔓和谢宇争吵的源头。
何蔓不想变成痴呆。即使最乐观的估计,三年后她也会成为一个没有记忆、没有常识和行为能力的幼儿,也许大小便都无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术,几乎等于找死。
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何蔓还是清醒的情况居多,而这种清醒总是伴随着恐惧,也伴随着争吵。
“你真想让我变成痴呆吗?连你和自己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会做,像个巨婴一样,我也不是我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