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的眼睛良久,终于慢慢地接受了我的决定。欧先生松了手。
窗外的阳光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好长,我缓慢地,艰难地从欧先生的影子里离开,我从这个自己一直向往的写字间里离开,我
从一场大梦里离开。
第十七章(4)
大约两年以后我有一次在香港转飞机的时候亲眼见到了欧仰安。我坐的是小飞机的商务舱先登机,经济舱的客人继而鱼贯而入,我正低头看杂志,有人的行李袋子刮到了我的腿,我抬头看看,那人马上说对不起。我还是认出她来,当时就愣住了,眼前的欧仰安有从前的三个自己那么胖大,长头发稀少而且油腻,都贴在头皮上,她的眉目和粉白面色还是能看出原来的娇气好看,可是额头颧骨下巴都满满塞着肉,她涂着红艳艳的嘴巴,身上穿着一件大码灰色T恤,衣服裤子都被她撑得紧绷绷的,肩膀手臂腰身全都是一节一节的赘肉,她快把过道都塞满了。
她也马上认出我来,我这个抢她爸爸却败下阵来的女人,我这个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的女人,她怎么会忘了我呢?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当口,后面的人很不客气地催促她堵在那里面相什么,还不赶快往里走?那是个精瘦精瘦的男孩,染着蓝灰色的头发,尖嘴猴腮黑眼圈,一侧带了五个耳骨环,他居然是欧仰安的同伴,他们坐在飞机最后排的位置上。起飞之后我特意去后面的洗手间,看见蓝头发的男孩脑袋杵在欧仰安的胳膊上睡觉,她用另外一只手配合了牙齿撕开袋子,正把零食放进嘴巴里。她看见我过来了,转转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把男孩的脑袋推开,跟
我去了后面。
“没想到。”我说。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见到我,还是没想到我胖成这个样子?”她外形变了,说话的声音语气也变了,粗声粗气地,满不在乎地。
“… …我没想到能单独在外面见到你,我以为你爸爸会一直照顾你,你一直跟着他。”我说。
“你都走了,我还留在他那里做什么呀?”欧仰安说,她眼睛紧紧盯着我,勾着嘴巴似笑非笑,一幅掌握了秘密,看别人都很愚蠢的神态,“你当我真的有病吗?你当我真的是女疯子?你可能把我想的更龌龊,更恶心吧?你在心里骂过我什么?… …变态?… …恋父?我才不呢。我做那些事情不是针对你,我其实一点都不恨你,我就想让欧锦江不好过,我就想让他痛苦。”
“… …你这么恨自己的爸爸?你这些仇恨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慢慢问道。
“很简单呀,为什么我妈妈坐牢,他在外面神气活现呀?为什么我妈妈车祸死了,他跟年轻的小姐谈恋爱呀?这不公平。”
我一时没说话,看了她半天:“你都是装的?”
“对。还可以吗?像吗?他和你,你们都信了。一个非得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一个就是不肯,然后分手了。”她咯咯地笑起来,下巴上的肉抖动着,发出笨重的喉音,上气不接下气,“好好笑。”
“你笑我可以。”我看着她,“别这么笑你父亲,
他很爱你,一直尽力保护你。他自己放弃了很多东西。”
“但我不高兴!”欧仰安狠狠打断我,“… …现在我高兴。”
空姐推来车子,请我们让一下。欧仰安推门进了卫生间,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一会儿空气警报器响了,是她在卫生间里吸烟。她跟那个蓝头发的男孩接着跟整个乘务组争吵起来,飞机着陆后,他们被机场公安带走了,不知道会被怎样处罚。
我后来几年都没有再见到欧先生,但会从不同的人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确定的是他不在复旦教书了,可能去了瑞士,也有人说在曼谷见过他,说他带着草帽,穿着短裤和凉鞋,坐在湄南河岸边的酒吧里吸烟喝啤酒,皮肤晒得发红,身边有好几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儿,他让人几乎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我觉得说话的这一个肯定是看错人了,我想象不出那个形象的欧先生,许久不见之后,我们初见时候他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却越来越清晰了,精致的上海男人,白净瘦削,他穿着高领衫和格子西装,拿着咖啡,站在楼梯的上面看着我。
他就此定格在那个画面里。
那是我曾经爱过的人。
我呢?跟欧先生分手之后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收到了银行的电话,告诉我无薪假到此为止,让我即刻回去开会。那是一次全员大会,首先副总宣布了一件事情:曾经在我们大客户部
门服务多年的前任部长,非常规性离职,经过内部和第三方审计,发现其工作中存在有严重的渎职和职务贪污行为,涉及金额较大,银行已将证据呈交给公安机关,并即将准备提起诉讼。副总说的这位就是那个挖走了银行的大客户也想要把我也带走的部长,我脑袋里面浮现出跟他几次见面的情景,那么一朝得意意气风发的样子,谁知道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了。我不是不震惊的,但心里面很快也整理出了前后道理,他所在的部门直接对接银行最重要的客人,银行怎么会不对他留一手实施控制呢?方法也简单,不正规的报销单据,越级过格的操作程序,你如果还在银行里工作,还能为我所用,那就还是我的好员工,那老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撬走了我的客人,坏了我的业务和名誉,那就是让你身败名裂的最有力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