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又急又气:“宪哥烧的这样厉害,太医难道没有法子让宪哥身上的热褪下去?!这么烧着,大人也受不住!”
“去年爆发的瘟疫症状与风寒相似,若照着风寒之症医治,不但会误了病情,最后是要……”
最早一批染上瘟疫的,就因误诊为风寒按照风寒医治,才要了不晓得多少人的命。五奶奶心凉了半截,想来自己只是宪哥的舅妈就这样着急,明珍身为宪哥的亲娘,比自己更担心宪哥。这么想着,又暗暗懊悔自个儿之前说话重了,挨着明珍坐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琢磨着宽慰道:“先别往坏的方面想,瘟疫已经过去了,何况瘟疫是人多的地方才容易爆发,咱们家里都没有人染上,无端端的宪哥也不可能染上……”
明珍却根本没听进去,只觉五奶奶的声音飘渺,她脑海里是这几年与宪哥相处的一幕幕。从不会说话到会开口喊她娘亲,会把他认为好吃的留给她,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可一旦察觉到她不高兴,他眼睛里就会流露出害怕……那样的恐惧,只有明珍和宪哥心里明白,他怕她不要他。随着他年纪慢慢大了,慢慢懂事,就愈发害怕,他更不敢在明珍跟前开怀地笑,他愈发怕自个儿惹了娘亲不高兴。
可是,他应该什么都不记得才对……
明珍缓缓闭上眼,企图将脑海里,笑得纯真无邪的宪哥,这样的画面甩掉。然而,宪哥一步一步成长的画面,重重叠叠,在她脑海里愈演愈烈,愈发清晰。就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紧紧抓着她不放。
明珍忽地站起身来,朝正屋奔去,把五奶奶吓了一跳。追到正屋时,只见明珍立在床边,盯着床上神色痛苦的宪哥,两行清泪悄然无声从眼角滑落。
不多时,杜嬷嬷领着丫头抬着烧好的热水来。
五奶奶见明珍只是哭,想来她一直着急,只是自个儿撑着,这会子终于撑不住了。暗暗叹了一声,吩咐乳娘去净房帮忙,等净房预备好,才朝明珍道:“先别着急,一会子太医就来了,这会子给宪哥洗澡,看看能不能把热稍稍压一些下去。宪哥早产,那会子瞧着那样厉害,他都熬过来了,即便真的是瘟疫,发现的早,又有药方子,宪哥定然不会有事……”
明珍紧紧咬着牙关,她的宪哥根本没熬过来!她的宪哥一出生就遭受亲祖母嫌弃,不被祝福、不受期望的宪哥,他的亲祖母不肯抱他一回,连个好听的名儿都不肯给他,他如何能好好活下来?
她怀胎八个月,她拼命生下来的宪哥,她的亲儿子早就化作一抹黄土!
王夫人这般狠心,也活该她儿子变成这么个模样!活该她到死都没有亲孙子!
明珍牙关越咬越紧“咯咯”作响,含着泪的眸子,却冰冷的渗人。
王夫人是如何病倒的?不过是她实话实说罢了,王夫人变成这个模样,难道不是因王夫人自个儿坏事做绝,认定是老天爷给予的报应?
明珍眼底的冷意,逐渐化作一抹嘲讽的冷笑。她失去亲儿子的那段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瘦弱的宪哥浑身冰冷躺在她怀里。到死都没能开口叫她一声娘,若不是身为祖母的王夫人曾经亲手杀了自个儿的亲孙子,她的儿子如何会被诅咒早产?
这些年,她没有一日不想念自个儿的亲儿子,每一次瞧见如今的宪哥,她就会想到……她没有一刻不恨。
生不如死的滋味,她已经尝试够了,但凭什么这种滋味非要她一个人承受?
她也要王夫人好好体验一回!
现在王夫人体会到了,她的亲儿子虽然活下来,但她却不可能再有亲孙子。而被王老爷喜欢疼爱的这个宪哥,不过是明珍在寒山寺外头捡来的,没人要的孩子。王家这一脉彻底绝后,这些不都是要归功于王夫人本人么?
王家对这个宪哥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疑心,到底是因什么?因她生出来的宪哥,王夫人、王老爷根本不曾仔细瞧,更或者在苏州那两年,他们早就忘记了真正的宪哥长什么模样!
多么可笑,连亲孙子的模样都不记得。可除了她这个母亲,又有谁还记得真正的宪哥长什么模样?
明珍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大哭起来。五奶奶唬得脸色大变,其他人也被明珍的模样吓得呆住,正在净房忙碌的杜嬷嬷听见,更是吓得连滚带爬跑出来。
瞧着明珍又哭又笑近乎癫狂的摸样,眼泪跟着就落下来,扑过来抱住明珍,惊慌失措直问:“姑奶奶这是怎么了?哥儿也不是真好不起来……”
五奶奶也回过神来,忽地想起那年三太太出事,跟着三老爷回老家的人到了京都,形容三太太的模样,就和现在的明珍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