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却想也没想便重重一掌推在令秧的右臂上:“那就叫人来拖我出去,阿弥陀佛,我倒还嫌你们这宅子脏了我呢!夫人也别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外头人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只有你们自己还当自己是个角儿——谁不知道你家的溦姐儿根本就不是老爷留下的孩子——我只怪是我爹坑苦了我,偏要我娶你们家的女儿,我没休了她回来是她的福气,如今你们反倒吆五喝六起来,怎么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也许他真的醉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周遭是一片死一样雪亮的寂静。紫藤差遣上来的两个小厮从人堆里蹿了出来,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就这样闯进三姑娘的房间——两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拖着姑爷,出了屋子,再下了楼,他的咒骂声远远地依旧传过来,像是某种昆虫的翅膀,振得耳边不断地“嗡嗡”作响。
令秧木然地回过头,视线所及,每个人的脸庞似乎都是呆滞的,神情都在她的注视下凝固成了含混暧昧的样子。她的眼光终于撞上了蕙娘惨白的脸,蕙娘刚刚从院子里冲上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令秧知道,她别无选择,只能穿过这些由活人变成的,林立的泥塑,慢慢地自己走出去。她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也知道偏偏今日家里还有好些别人家的仆役,她还知道也许不用到明天早晨,姑爷说的那些话就会传遍全族。
她以为她自己会害怕,会羞愤,会难过,会哭。可事实上,她只是平静地对自己说,这一天总算是到了。
谢舜珲坐在十一公家的酒桌上,看着川少爷面庞泛红地和所有人推杯换盏。戏台上此刻倒是应景,十一公家的班子新排了渐渐开始风靡徽州的《牡丹亭》,今日台上唱的恰好是最后一折《还魂》,柳梦梅衣锦荣归,和杜丽娘终成眷属。过几日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汤先生,好好聊聊这出戏——如今他不在京城做官了,想找他容易得多。突然间,唐家的一个小厮颜色紧张地走进来,径直冲着他的位子过来了,俯下身子耳语了几句。旁人倒没从谢舜珲的脸上看出异样来,只见他像是询问了小厮几句什么,接着便神色从容地打发他走,接着一直陪着大家直到散席。
返回唐家大宅的时候,已近三更。是紫藤为他开的门,他把不胜酒力步履蹒跚的川少爷交给候着的婆子,待婆子走远些,便默契地跟着紫藤一直上到老爷的书房。快到门口,紫藤才简短地说:“先生尽管放心,今日巡夜的两个人都是我家夫君的亲信,我已亲口嘱咐过,不会来打搅你们。”几个月不见,梳起妇人发式的紫藤眉宇间那种沉着的气韵倒真是越来越神似当日的管家娘子。
“蕙娘在么?”他随口问道。
紫藤摇了摇头:“蕙姨娘原本是要等着先生的,可惜今天这么一场大闹,三姑娘刚刚还吵着说再也不回婆家去只等着他们的休书便罢了——蕙姨娘一气,头痛得紧,一站着便晕。我刚刚过去看着她睡下,打算明儿一早再请大夫过来。先生只管放心去跟夫人说话,外面有我伺候着,有事叫我就好。”
令秧坐在一盏孤灯旁边,见他进来了,也并没起来行礼,只是微微地垂下了眼睑,他却能心领神会,知道她在问好。他默默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猛然间不再拘礼的时候却让他莫名觉得紧张,甚至羞赧。良久,她说:“先生你喝茶。”他回答:“我都听说了。”她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真不知道天亮了以后要怎么见人,我刚刚也想着装病算了,可是蕙娘真的病倒了——我若再病,倒更显得假,还透着矫情。”他也如释重负地笑道:“夫人既然还开得出玩笑,谢某就放了一半的心。”“先生你放心,我才不会寻死觅活的。我要的牌坊还没拿到呢,哪里舍得死。我只是实在没法子,明天该怎么过去。”
“谢某在来的路上倒是想了想,如今窗户纸既然已经让你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姑爷戳破了,便再也捂不住了——想让众人不再传这话,唯一的法子,无非是从夫人身上,再出来一件更骇人或者更大的事情供众人来传说,之前的那些闲话自然而然就盖过去了。”“是这个道理。”令秧茫然地叹口气,“可是到哪里去找一件更骇人的事情,还能大到让众人忘了这个呢,除非我死吧……也不行,我若真死了,那众人不更觉得他们说中了,我是没法做人才死的。”她也端起面前的茶盅,眼看就要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了,不如——先喝口热茶。右臂上丝丝缕缕的疼痛牵着她,她不由得一皱眉,还是把茶盅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