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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7)

她觉得,那是她成为女人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的第一件事——至于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明白。

云巧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是老夫人。”

“你在这儿多久了?”令秧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有八年了。”云巧从她手里接过了递上来的发簪,“是来这儿的第三年头上,开始服侍老爷的。不过,夫人放心,我会尽心侍奉老爷和夫人,不敢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念想儿。”

“老夫人为什么不让老爷娶你呢?”

没想到云巧笑了:“看来他们说得没错,夫人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呀。”

“那云巧,你会梳多少种发髻?”她有点沮丧,即使经过了洞房花烛,依然会被别人当成是个小孩子。

云巧的眼睛斜斜地盯着窗棂片刻:“十几种怕是有的。”

“你答应我,天天给我梳头?”令秧看着她的眼睛。

“自然啊,夫人这又是在说哪里的话。”

没过多久,休宁县的人们都在传,唐家老爷新娶的十六岁的夫人,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做主将一个丫鬟开了脸,正式收在房中成为老爷的侍妾。府里人都唤作“巧姨娘”。乡党之间,略微有些头脸的男人们都打趣着唐简的艳福。到了冬天,又传来了巧姨娘怀孕的消息——这下所有的打趣都变成了由衷的羡慕。自然,人们也好奇这位唐夫人是真贤良,还是缺心眼儿。谁也不知道,那其实是令秧嫁进唐家以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因为她总算是有了一个朋友。云巧帮她梳各种各样她梳不来的发式,给她讲府里上上下下那些事情——有众人都知道的,自然也有些不好让人知道的。云巧是个讲话很有趣的人,很简单的一件事,被云巧一说,不知道为何令秧就听得入了迷——这世上,甚至算上娘在世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花这么多的时间跟令秧说话。还有就是,云巧还可以代替她,去跟老爷做那件令秧自己非常害怕的事情。令秧知道,自己好像是举手之劳,就改变了云巧的命运——成为一个对别人来说举足轻重的人,令秧从来没尝过这么好的滋味。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在云巧的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号出喜脉的大夫:“到底什么时候,云巧的肚子才会变大?”

唐家宅子里,从管家夫妇,到各房丫鬟以及跑腿小厮,再到劈柴挑水的粗使丫头婆子——虽说加起来统共不过三四十个人,倒是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夫人很是特别。甚少能在天井,或是后面的小园子里看见她,多半时候,她都喜欢倚着楼上的栏杆,托着腮,朝着天空看好久——本来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猝不及防地嫣然一笑,像是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说了个笑话。这种做派,哪里像一个“夫人”。眼见着老爷十日里有六七日都睡在巧姨娘的房里,第二天一大早还照样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模样真看不出是装的。老爷的一双儿女——哥儿和三姑娘,见着她了自然要问安,照礼数称她“夫人”,她倒是羞红了脸,恨不能往老爷身后躲。老爷似乎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就比方说,她和老爷一同吃晚饭,那天厨子炖了一瓦罐鸡汤,里面有正当时令的笋干和菌,瓦罐不大,她和老爷一人盛上一碗之后,还剩下一点点,一转眼工夫她那份见了底,她就那样直愣愣地冲老爷笑道:“老爷听说过汤底是最鲜的吧?”老爷点头,她说:“那老爷就让给我,如何呢?”谁都看得出,老爷有点蒙,但是老爷眉眼间那股笑意也是很久未曾见过的了。或许老爷也跟下人们一样,有时候不知该如何对待她——相形之下,倒是老爷和巧姨娘说话的时候,你来我往,有商有量,看着更像是寻常夫妻——叫旁人看在眼里也松一口气。在唐家待了快二十年的厨娘有些失落地说:“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哪容得下家里有这么个行状不得体的夫人?”——虽如此说,不过人们倒是都有数,她不会存心跟任何人过不去,也因此,唐家宅子里当差的各位,也都打心底愿意称呼一声“夫人”。于是,在唐家,令秧反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宽容的孩子。

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在唐家,这话时常听到,但其实,哪里有几个人真的见过康健的老夫人,最多只见过疯癫不发作时候的老夫人罢了。老夫人不发病的时候,一切都好,无非就是沉默寡言,且对周遭的人和事漠不关心而已。为家里大事下决断的时候,也是有的。发病的时候,虽说判若两人,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疯子,有两三个婆子看着便好,灌几天药,人就会在某个清晨突然正常起来,安之若素地梳洗,进食,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条理清晰地责骂丫鬟——全然不记得发病时候的种种形状。令秧自然是见过,老夫人说着话,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翻上去,脸涨成猪肝色,平日里照顾她的人自会熟练地冲上来,将一块布塞进她嘴里,抬回房中去——接下来的几天,宅子里最深那一进,总会传出些莫名其妙的喧嚣声,令秧听到过很多回:有时候是笑声,并不是人们通常描述的那种疯子瘆人的惨笑,病中的老夫人笑得由衷开心,元气十足,远远地听着,真以为房里发生着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是某种尖利的声响——断断续续,虽然凄厉,但是听惯了,即使是深夜里传出来,就当是宅子里养着什么奇怪的鸟,也不觉得害怕。令秧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其实更喜欢犯病时候的老夫人——因为在疯子的笑声和呼啸声里,她才能觉出一种滋生自血ròu之躯的悲喜——老夫人清醒的时候,就跟塑像差不多吧,总是不好接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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