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舞龙舞狮的队伍从后台直接到了台底下。台上却还是自顾自地悲情寻亲。令秧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旷野里的灯火是什么时候了。远远地,只觉得那条无数的红灯笼扎起来的大龙看起来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挣扎。她担心,自己不跟着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么事情让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堕入地狱里受酷刑,前来搭救她的人——是老爷。这念头并没有让她眼眶温热,却让她的心变成了一口钟,“当”的一声,余音绕梁,震得耳朵边直响。戏台上,恰恰观音菩萨出来了,不紧不慢地开始念白。念白完了,还须得被抬着下来绕场走一圈。欢呼声响彻夜色,他巡视着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亵的眼神,他经过了一地的果壳一地的狼藉,脸上却宁静无波,托着玉净瓶,浮现在乡野粗糙的灯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严肃地进来,径直走向她和蕙娘。她们立刻心照不宣地拢成一个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边清晰有力地说:“家里来人说,三姑娘砸坏了阁楼的窗子,钻了出来,现在整个人悬在二楼的栏杆上,说若是没人带她看戏她就真的跳下去。”蕙姨娘顷刻间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孽障。”“真的摔下去可怎么得了?”令秧尽力压着自己的嗓音——尽管没什么人注意她们。
“夫人莫慌,小厮们已经架了梯子上去拿她。”管家娘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蕙姨娘不然跟着我回去看看?我们到了家再让马车回来接夫人……”“你安生坐着看戏。”令秧的手掌盖在了蕙娘的手腕上,“让我回去。她这种性子,你打她骂她都没有用。哥儿媳妇说好跟她做伴的,有她一个大人在,倒由着小孩子闹出这种过场——你不好责备她,我可以。”蕙娘犹疑片刻,管家娘子在身旁附和道:“夫人说得没错。”“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蕙娘微笑的神情略带凄然。
令秧带着连翘急匆匆地跨进中堂,就见到川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如意从后面出来。“听说惊动了夫人,川少奶奶命我出来候着。三姑娘现在已经回房去了,一点儿没伤着。我们少奶奶答应三姑娘,明儿个求夫人和蕙姨娘准她去看戏,原本都说得好好的,谁承想我们少奶奶刚回房去打算歇着,三姑娘就砸了窗子……”令秧甜美地冷笑道:“你倒真是忠心。不过,以后最好还是别一口一个‘我们少奶奶’,这个家的少奶奶不是只有一个么,我竟不知道谁是‘我们’。”如意满面通红,立刻低头不敢言语了。令秧用力地将披风解下来,其实她的手指也在微微发颤,只好强令它们做些动作——连翘在一旁暗暗地递了个眼色给她,以示鼓励。
她没想到,三姑娘已经换了睡觉时候的月白袄裤,躺在川少奶奶和哥儿的c黄上。川少奶奶坐在c黄头,对三姑娘的奶娘道:“你回去吧,这儿有我看着,我保证她今晚安生睡觉。”奶娘迟疑着离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在屏风旁边看到令秧。令秧将食指放置唇边,示意她噤声。奶娘便如释重负地下去了。川少奶奶揉了揉三姑娘的头发,笃定地说:“我跟你说好了,明儿个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去看戏,但是你不能再作怪。”“到底什么时候,缠脚才算缠完啊?”三姑娘的声音里有种静静的委屈,听起来不像白天里那么可恶。“早得很呢,不过你若是不肯忍,就更难熬。我知道你现在痛得睡不着——我陪着你呢。”“那往后,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能来这儿跟你一起睡么。”“好呀。”“你不会走吧?”“我能去哪儿啊。”川少奶奶笑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认得你啊,你嫁给哥哥以后才认得——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又走了,我可怎么办?”
“就算真有那一天,你早就长大了,你的脚也早就缠好不再疼了。”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就给你讲现在外面演的那出戏,好不好?我从前在家的时候,我娘还有我姐妹们都说,听我讲戏有时候比真看还有意思。”
令秧很想问问川少奶奶,哥儿眼下是不是经常不回家。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没进去,转身离开了。她想起自己的披风估计是落在了中堂里,不过,连翘此刻应该是在厨房看着老夫人的药,她也不想再着人去麻烦连翘跑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