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秧站在三姑娘门口的时候,偏偏遇见蕙娘手执一根藤条在屋中央站着,柳眉倒竖,脸色蜡黄。三姑娘就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袄裙,也不着外面的比甲,缩成一团在屋角坐着,任凭蕙娘怎么吓唬就是不肯站起来。
蕙娘的藤条“嗖”地在凳脚上掠过去,像是抽了个冷子。三姑娘小小的肩膀跟着这声音隐隐痉挛了一下,嘴唇却还是紧紧抿着,紧得嘴角都弯了下去。“你给我站起来。”蕙娘道,“再在那儿装死,我下一次就抽到你腿上去。”“抽啊,我还怕什么!”三姑娘的眉眼依稀就是又一个蕙娘,就连挑着眉毛怒目而视的样子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不是没挨过。”“你当我愿意这样?给你好好说了道理你只是不听,你现在不站起来走路,好不容易裹好的就又长硬了,哪个女孩儿家不得经历这一遭,怎么单单你就受不得?”“外面那些种地的女孩儿就不用。”“你存心想气死我!”蕙娘说着走过去,眼看着藤条落下来,却还是抽在了三姑娘身边的窗棂上。“你直接勒死我算了!”三姑娘两团丫髻下面的小圆脸突然有了股肃杀气。蕙娘惊愕地安静片刻,丢了藤条,一巴掌打在她脸颊上:“你在跟谁说话?你当你真的是那些缺家少教的野丫头?”“我就是缺家少教!老爷死了,我爹死了,他看不见了你们就合着伙儿来欺负我。”言毕,嘹亮地大哭起来。蕙娘声音发颤地回头吩咐她的丫鬟紫藤:“愣着看什么,给我把藤条拾起来,我今儿个非得,我非得……”
令秧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弄出一尾悠悠的“吱嘎”声。“夫人来了。”紫藤欠了欠身子。蕙娘厉声冲着屋角喝道:“见了夫人也不言语一声么,紫藤,着几个人来把她给我架起来再绑到外面柱子上去。”紫藤为难地看了令秧一眼,连翘此时已经敏捷地走过去将藤条拾了起来,令秧柔软地拉着蕙娘笑道:“好了,这是唱哪出?要演‘拷红’也得是我来打,且轮不到你,再说咱们三姑娘怎么说也得是莺莺呢,你是气糊涂了,演错了本子。”
蕙娘神色凄然地笑笑:“夫人早晚也得经历这一遭,我只盼着溦姐儿懂事,知道体恤娘的辛酸。这几日,我真想抹了脖子去见老爷,至于这个遭瘟的孽障就拜托夫人替我打死,反正我下不了手,我看不见的时候倒也干净。”说着,眼眶红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令秧暗暗给紫藤递了个眼色,“要死也得是我先死,我才不活着掺和你们的官司。”紫藤上来搀住了蕙娘的胳膊,令秧看似随口道,“去跟厨房说,煮点银耳汤来给蕙姨娘去火。你平日里也该小心提醒蕙姨娘,多歇歇,这么多要她cao心的事情,你们再不周到,不是招她生气么?”紫藤答应着,心里却暗暗惊异,印象中,夫人从不曾如此像个“夫人”。
蕙娘和紫藤已经走到天井里,屋内的人还听得见蕙娘恨恨地说:“今天晚上谁也不许给她饭吃。”
三姑娘见屋里剩下的是令秧和连翘,便也不再哭,兀自将腿抱得更紧,下巴搁在膝盖上,就像是一个瓷娃娃的脑袋从一团衣裳后面露出来。令秧蹲下来,犹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见她不闪躲,便放了心,抬手替她擦净了泪痕。“你别怪你娘。”令秧认真地看着她的大眼睛,“你娘那么辛苦,你整天这么哭,她其实是心疼才恼火的。”
三姑娘困惑地看着令秧:“夫人,你是说——溦姐儿夜里哭闹的时候,你也要去打她不成?”连翘在她们身后,“扑哧”笑出了声。
“那怎么能是一码事儿呢。”令秧脸红了一下,“溦姐儿还是小娃娃,可是三姑娘你已经长大了啊。你都要开始缠足,紧跟着,就是许人家;再然后,就是备嫁妆,日子过得快着呢,说话就出阁了。”
“我疼。下地走路的时候,只要踩下去,我能听见脚上的骨头响,我害怕。”
“我绝不诓你,不会疼一辈子的,熬过了这一年多,就不疼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好看,你想想啊,走起路来,裙子底下像有两朵花儿,轻轻盈盈的,旁人远远地看见三姑娘走过来了,像是踩着水波纹漂来的,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不肯缠,等过些年个子再长高些,这么标致的一张小脸儿,裙子底下却踩着两片柴火,可不是糟蹋了?”
“会像花儿一样?”三姑娘歪着脑袋,“可是前几日,那个有龅牙的蔡婆子说,过些日子她们要拿碎瓷片裹在布带子里缠在我脚上,我一边走路,就得一边流血。她说流血的时候还在笑,牙都是黄的,我就想着,我先让她流点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