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让深衣心窝搐痛了一下。
似乎听什么人提起过这样的面相——镜花水月,蒲柳易凋;福薄命浅,半生多舛。生在女子身上,是祸水红颜;生在男人身上,是薄幸儿郎。
深衣内力在身,耳力极好,隐约听见徐嬷嬷极低声向萧夫人啐了句:
“和那贱人一样的狐媚子,一身臊气!”
老太君不动声色打量了陌少一番,目生厌恶,开口就是斥责:“这么多年罚你在此地思过,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虐死丫鬟,在我朝是犯王法的大罪!若非看你是莫家的血脉,早将你乱棒打死,以免毁了莫家百年声誉!”
老太君越说越是激动,萧夫人忙上去帮她顺气。老太君缓了口气,又道:
“你整日价要死不活的,我们莫家也不指望你入仕从军,光宗耀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个儿给你最后一个通房丫头,你须老老实实收了。再闹出什么事端来,老身不会给你爹面子,直接把你逐出府去,让你自生自灭!”
陌少闭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看不出任何情绪,所有气力似乎都只在和身体上痛苦对抗。单薄身躯摇摇欲坠,额上汗水仍是不住地滑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指指甲在桌面上刻下深深印痕。
老太君道:“既然病得这么厉害,怎么给药也不喝?”
旁边环儿呈上一碗汤药在陌少桌上。
陌少没有睁眼。
老太君忽的厉声道:“喝!”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吓了一跳。
陌少竟仍是一动不动。
老太君冷冷道:“灌。”
两个府卫立即上前。
陌少倏然睁眼,目色阴鸷,顿时令两个府卫滞了脚步。
陌少似是运了运气,左手探去端药碗。药碗不大,他的动作却极吃力。药碗随着手指的颤抖,不断有药汁洒出来。
一滴两滴,溅上雪白衣襟,洇散成渍。
药碗到了嘴边,他张唇,一口气全喝了下去,乌黑药汁不断沿嘴角流下。
那孱弱手腕终于再也拿不住,药碗咚的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地下,跌得粉碎。
直看得人胆战心惊。
“还莫归尘呢,怎么不叫莫归西!”
环儿讥诮的一声虽然不大,深衣却听得清清楚楚。
“放肆!”
环儿惊叫一声,被龙头拐杖毫不留情地击倒在地。
这老太君原来也是习武之人。
“莫归尘到底是莫家的子孙,还轮不着一个低贱外人来说三道四!拖下去掌嘴三十,降为粗使丫头!”
三十板掌来,牙齿都要打尽。
环儿大哭求饶,又央萧夫人救她,可老太君威严之下,谁敢多言一句!
老太君袖袍一挥,众人撤去,只留下深衣一人。
房中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陌少滞重的呼吸。
一路上她想过无数种教训这个恶少的方式,就等着他拿鞭子抽她,好好还以颜色呢。
可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舔舔发干的嘴唇,讷讷地介绍自己:
“我叫朱尾,小字深衣,今年十三岁,是从……”
听说要入靖国府做丫头,年纪不能大,她便少说了两岁。
陌少没有看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左手勾住一根粗绳,用力一拽,整个人从桌后滑了出来。
深衣这才看见——
他坐在轮椅之上。
双膝盖着厚毯。
深衣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张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荒芜的苑子,一把椅子都没有房间,四处牵引的绳索……
他不良于行。
他是个残疾之人。
这个事实,比之前得知他残暴无常还要令她惊诧。
听说外祖父曾因酷刑而手足俱残。娘亲教育她,身残之人的性格都极其敏感自卑,所以对他们,要给予更多的尊重和关心。
她能够理解这陌少的脾性为何如此古怪。只是就算残疾了,又怎可虐杀下人来发泄?
这就是爹娘和莫七伯为她定下的夫君吗?
她会不会弄错了?是眼前这个陌少,而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大公子?
应该没有。
她听得很清楚,莫七伯对爹爹说:
“……原本是定的你家二姑娘朱朱,可人家看上了碧眼儿,我也不能强求。趁着这小尾巴花儿尚未开窍,我这次可要抢个先……大九岁又如何?我家老大你之前也见过的,哪里去找第二个那样的好孩子?……”
大九岁……老大……
只能是这个陌少。
她小时候就发过宏愿,爹娘和莫七伯都是晓得的。
她要嫁的郎君,要像她爹爹一样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天下太平,那便陪她遨游四海,看遍世上美景、尝遍人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