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洋行春节放假时间不长,在启元一天三顿都奢侈地吃外买馒头吃得可怜的几个零钱即将见底时,大伙儿来上班了,他又有饭吃了。更幸运的是,老板升他做正儿八经的会计,他学徒满师,从此有工资了。谁说他是浑浑噩噩混饭吃的人。与他一起进门的徒弟都还在做徒弟呢。
春节这一遭遇让启元切身体会到积谷防饥的必要性,第一次领到的工资一半被他换成银洋,处心积虑地藏好,他才敢舒心大胆地花余下的一半工资。他首先买了一只垂涎了半年多的奶油蛋糕,拎去朝华家,与朝华一起分享。那天运气很好,承平没在家,启元庆幸不用听承平慷慨激昂地教他如何生活。但他是个讲礼数的人,他把蛋糕切出三分之一留给不在家的承平,他才不与承平计较。
此后每个月有工资发来,启元的小日子过得别提多美,他一件一件地尝试大上海的好玩物事,看电影,听戏,逛百货公司,不过他总是花最少的钱过最大的眼瘾,他在摆满货物的大百货公司里只买了一件小货物,一只从美国进口的万花筒,六角形的筒身,灰绿的颜色,看上去并不起眼,但睁大眼睛往里面一看,简直是万紫千红,花样翻新,永不重复。工作累了,就拿出万花筒看会儿,很快心平气和。
启元大部分的钱是花在书店里。以往看书只能去爹爹书房里找,看的是爹爹的口味。现在则是不同,他兜里装着钱进书店,犹如小老鼠跳进白米缸,他爱看什么就买什么。最初,以往爹爹认为低俗的诸如志怪啊外传啊秘史啊之类的书,他逆反地看了个饱。花一块钱借几本书,下班就钻在冬冷夏热的亭子间里,一晚上可以疯狂地看完一本。于是很快就腻了。他开始买正经书看。
问题书店那么多书,那么多选择,他反而不知如何下手。一家一家书店地逛,终于在春风荡漾的一天,逛到秦东升的面前。他喊了声“东升兄”,而不是过去小时候喊的“东升哥”,秦东升却是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他,一个劲儿笑说“启元长这么高了,启元长这么高了”。两人互相通报近况,启元不会说谎,一说他是小学毕业就被送来做学徒,东升就一脸了然,后娘跟小白菜,还能变出什么新花样来。东升原定的学徒期是三年,才前年满师,现在做得很好,老板器重他,挑书入货的时候还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每月还可以攒钱贴补家用。东升一听说同学承平与朝华私奔来了上海,哈哈大笑,要启元赶快带他去见承平。
东升给启元挑了几本书,有国外名著翻译的,也有现代文人的集子。挑完书,开个单子,踮起脚拿头顶的铁夹子将单子与启元拿出的钱夹在一起,“唰”地一推,铁夹子顺着铁丝滑入账房,账房结好帐,将敲章的单子与找零夹回铁夹子,“唰”地又飞回来。这么会儿工夫,东升早麻利地用一张草纸将启元买的几本书包好。启元看着直笑,佩服东升兄的快手。东升让启元自己数找零,又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本书,递给启元,“这本你看过没有?”
启元一看立即将书窝在胸口,左右看清没人,才轻轻道:“这是反书。”他装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东升笑道:“什么反书不反书,现在又不是朝廷一统了。别怕,看看没什么,兼听则明,只要都别去告密就行。你想看就拿着,拴皮带里带走。看完来还我。”
启元见东升说得如此轻松,便也跟着轻松下来,撩开西装,将书夹在皮带里,又放下毛衣遮住。他只是好奇,经常听说□如何如何,现在又是怎样被赶得到处流窜,不知他们的书会写些什么东西。如东升兄所言,这种事确实需要兼听则明。不过,他更多的还是好奇,纯粹的好奇。他还好奇地问东升兄:“你是不是□?”
东升摇头,这回,东升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启元噤声。一只等到书店关门打烊,两人出来店外了,东升才道:“这种事你别大胆,要是有人说什么介绍你入□,你别胡乱相信,弄不好是有人设圈套。这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比看几本书严重得多。”
启元连连点头,搬出他爹爹的三不方针,“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东升听着一个劲儿地笑,问宋校长心里究竟支持哪方,启元不知道,反问东升支持谁。东升想了会儿,贴着启元耳朵道:“我更支持□点儿。你看看国民党这么腐败,与他们说的三民主义差太远了。你在洋行做,一定也见得多。”启元又是点头。东升接着道:“你有空看看那边的书上怎么说,我也才刚开始看那边的书,在夜校接触的,你也可以上个夜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