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兵时,我知道你会坐火车,也知道你有随时随地阅读的习惯,所以我到火车站前的敦煌书局工作。」她说,「我常帮你找书架上的书,也会提醒你火车快开了。」
『还好有你。』
「你退伍前夕,最后一次来书局时,我问你:痛吗?」她说,「你似乎吓了一跳,然后才说:当兵不会痛,只是无聊。」
「退伍后你到台北工作,我没跟去,我知道你没办法认得台北的路,没多久便会回台南。果然三个月后,你就回台南工作了。」
『然后你……』
「我开著一辆小货车,每天早上在你公司楼下卖早餐。你常常跟我买早点,有次你问我:为什么只卖三明治和饭糰,不卖蛋饼之类的?我回答:你不觉得煎蛋饼时,蛋饼会痛吗?」她笑了笑,「你说我是奇怪的人。从此以后,我就是奇怪的人了。」
「三年前你搬进这社区,我和莉莉便到公园旁的庭园咖啡店工作。」
『莉莉?』我说,『就是你妹妹啊。』
「是呀。」她笑了,「当你走进咖啡店时,莉莉会很忙,因为我总是尽量找机会跟你说话。」
『果然是粒粒皆辛苦。』
「你总是点热咖啡,我便记下了。你说你鼻子不好,气候突然改变时容易鼻塞,比天气预报还淮,所以我在冰滴咖啡中加威士忌。你点咖啡时会交代浓一点,所以你喝的冰滴咖啡,滴速不是10秒7滴,而是11秒7滴。有次我还问你:一个人吃饭的心情如何?你回答:好像有点寂寞吧。」她顿了顿,微微一笑,然后说:
「从此我便陪你一起吃饭。」
我不再觉得惊讶,只有满满的感动。
「从国二之后,到我开这间店之前,我们在公园旁的庭园咖啡店说了最多话,相处的时间也最久,有时我甚至有种你快记起我的错觉。可惜你始终记不住我。」
『抱歉。』我很惭愧。
「如果要说抱歉,也是该我说。」她笑了笑,「八个月前庭园咖啡店老板要把店拆掉改建房子,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鱼缸,便买下它。
然后借了一些钱,租下这裡开了间简餐店。」
「我害怕遗忘,也害怕被遗忘。」她说,「所以店名叫遗忘。」
『这段话我好像听过。』
「嗯。」她点点头,「十天前我跟你说过。」
『你的记性真好。』我叹口气,『不像我,一次又一次遗忘你。』
「我的记性好,是因为我害怕遗忘你的一切。」她笑了笑,「也因为我害怕被你遗忘,所以直到半年前的湖边烤肉,我又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她理了理衣角,顺了顺头髮,脸上挂著甜甜的笑。说:
「我会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并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优雅。然后走到你面前,说句话。」
『哪句话?』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你这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像很可怜。』
莉芸笑了笑,轻轻耸了耸肩,然后摇摇头。
「虽然你始终记不住我,但我会想尽办法靠近你,找话题跟你说话。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想问你:痛吗?所以话题常跟痛有关。」她说,「只要能够靠近你,帮你记住你可能会遗忘的记忆,我就很满足了。
至于你记不记得我,只是蛋糕上有没有草莓而已。」
她说完后,又笑了笑。依然是乾淨的、甜甜的、令人放心的笑容。
我很仔细地看著莉芸,这个多年来出现在我梦裡的女孩。
原来所谓的梦,其实是记忆。不管是前世,或是今生的过往。
或许也可以说,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我感觉到一阵晕眩,脑袋变得沉重。
双手不禁抱住头,闭上双眼。
虽然莉芸今晚这席话,帮我找回失落已久的记忆;
但今晚她在「遗忘」裡所说的话,可能过不了多久,我还是会遗忘。
甚至这段期间在「遗忘」裡的所有记忆,将来有天也会失去。
我会再度忘了莉芸。
我和莉芸一样,害怕遗忘,也害怕被遗忘。
如果有天起床后,我忘了自己是谁,该怎么办?
莉芸那时会在哪裡?
如果她忘了我呢?
「痛吗?」莉芸问。
『很痛。』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莉芸伸出右手,在空中停留几秒后,
终于缓缓放下,轻轻抚摸我的头髮。
「当你在大海或沙漠中迷路,我会划著小船或是骑著骆驼,靠近你。虽然在你的记忆裡,我可能永远只是一个葬兮兮又凶巴巴的女孩。但有些记忆不会储存在皮层、也不储存在海马迴;那些记忆会永远储存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