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个性是只要处在不协调或是冲突的场合中,就会感到尴尬。所以我把桌上写着议程的纸翻到背面,打算构思小说进度来逃避尴尬。过了一会,听到主席喊:“周在新先生。”那是我老总的名字。当我正幸灾乐祸准备看他如何面对这种场合发表高见时,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我在出席名单上签的是他的名字!我刚刚应该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再加个“代”字才对啊!
我立刻站起身,头皮又因尴尬而瞬间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种迟到又不懂得关手机的人,一定是自私的人;自私的人怎么会懂得尊重自然生态呢?他的意见不听也罢。”我更尴尬了,感觉头发正要搭乘头皮,离我飞去。“你知道这种水鸟世界上只剩几只吗?难道你不想好好保护牠们吗?这么重要的议题,你竟然在开会时不专心!”
‘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我一说完,现场气温好像突然降了好几度,应该是我的话太冷的缘故。完蛋了,我竟然在这种场合讲错话。我的个性是如果尴尬到不能再尴尬,就会讲错话。
会议室内安静了几秒,主席转头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记录员说:“周先生的这段话,还是要记录。”记录员猛然惊醒,低头在纸上刷刷写字。我僵了一会,看现场没有任何动静,于是缓缓地坐下。低下头,左手遮住额头,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几把。我的个性是如果讲错话,就会自虐。
幸好后来说话的一些专业人士,意见还满客观的,于是会议室的温度开始回升。如果不是因为无法走开的话,我一定会躲在墙角画圈圈。本想藉着构思小说来打发剩余的时间,但头皮还有些发麻,而且我的思绪已变成水鸟,不断被电厂的噪音和光亮所干扰。
好不容易开完会,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馆。我急着推开店门,因为用力过猛,门撞上一个正要走出来的女孩子。“唉唷!”她惨叫一声,右手揉着额头。‘对不起。’我立刻说。她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走出去。出门后又转过身再瞪一次。我又觉得尴尬了。
‘老板,那个……’门把上铃铛的当当声还没停止,我便急着说话。“早走了。”老板没停下手边的动作。‘什么走了?’“把你画得像狗的女孩。”‘我不是问她啦!’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吗?’“有。”我松了一口气,原本还担心公事包会不见。
老板背对着我洗杯子,基于礼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等他洗完杯子并擦干后,他转过身,刚好跟我面对面。“还有事吗?”他问我。我先是一楞,后来才会过意,只好苦笑说:‘可以把公事包还我吗?’“用“还”这个字不好,因为我又没借,怎么还?”‘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事包“给”我吗?’“嗯。”他低头从吧台下方拿出公事包,递给我。‘谢谢。’说完后,我转身离开,拉开店门。
“写小说的人用字要精准,尤其是动词的使用。”我听到这句混在当当声的话后,不禁转过身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感觉。”‘又是感觉。’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东西的样子像狗吗?’“现在不像。”他顿了顿,接着说:“找灵感时才像。”说完后,他走出吧台,到客人刚走后的桌子旁,收拾杯盘。我突然觉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扫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
我离开咖啡馆,穿过马路,走进捷运站,上了车。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放松一下。头皮似乎不再发麻,头发们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动。好像所有的麻痒正一点一滴从我的身体蒸发,并顺道带走一些燥热。再睁开眼睛时,已通体凉爽。
回到家,刚打开门走进去,尚未弯身脱去鞋子时,看到客厅站着侧身向我的两个人,大东和他女朋友--小西。我还没开口打招呼,小西指着大东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我又走进另一个冲突的场合中。
大东、小西和我三个人,似乎同时感到尴尬。我的头皮又瞬间发麻,大东的眼睛装作很忙的样子,东看西看。小西先是一楞,过几秒后便快步经过我身旁,夺门而出。大东在小西走后,慢慢地踱向沙发,然后坐下,打开电视。我弯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发旁坐下。
‘什么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过了一阵子,空气中的硝烟散尽,我转头问大东。“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大概是说即使状况再怎么紧急,我做事仍然不干不脆、拖拖拉拉。”‘这比喻不错,起码有四颗星。不过……’我笑一笑,接着说:‘我从没听过小西这样说话。’“她生气时,讲话的句子会一气呵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是这样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没看过她生气。’“你当然没看过。”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话,她就不会当场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