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红光在水面铺展开,灿金中掺进了红霞。霞光万里,不及站在墙头的少年耀眼。夕阳走到哪里,他的歌声就到哪里。他的歌声,沿着大堤走,沿着江水流,沿着她的心,悠悠凉凉地划过。他的歌声,穿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穿越无数人声和水声,穿越时光,穿越距离,穿越她的耳膜。轰一声如春雷乍亮,在女孩儿耳边响起。
闻蝉趴在窗边,心跳如擂鼓。她全身的血液都在跳跃,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淡金色的风吹着少年的衣衫,他站在风中,连声音都洒着一层金子。这是会稽留给闻蝉最好的印象。闻蝉听到他高声而唱,曲声铺满整片天地——
“三月飞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鹰,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
第56章 109
“三月飞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鹰,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
那清亮的歌声在天地水阔间飘荡,在桨声水影中,由远而近地推荡而来。当第一句唱出来的时候,闻蝉从窗口探出身子,看到夕阳染红染金的江水;当他唱第二句时,闻蝉已经走出了船舱,她眺望那远方城墙上的郎君;当第三句飘过来时,余晖照在女孩儿眼中,忽有飞鸟拍空振翅而过,想要听清楚他在唱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夕阳中,着茶色绕襟深衣的女公子扶船而立。风吹着她的发丝与裙裾,那长可曳地的裙袍上挂着的玉佩,在少女急快的行走中,发出清越无比的相撞声音。闻蝉迫不及待地往前走,想要离码头近一些,想要听清楚李信在唱什么。
然江水吞没了他的歌声。她抬头,漫天红霞相逐,太阳落入了水中。水里一下子有了十几个太阳,但少年那为她送行的歌声,却已经听不见了。船越走得快,江上的风便也越大。而那风越大,离她的少年便越远。
已经需要眯着眼,才能隐约看到远去码头高墙上的郎君身影了。仅仅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但在闻蝉的心中,他还是那样放肆无比的姿势,他带着一脸挑逗的笑,揣着一腔炽烈的感情,与他的兄弟们分开或相随,前来为她送行。
他为她高歌一曲,曲调悠扬曲词祝福。但他其实唱的并不好。
李信于音律方面颇没有天赋。舞也跳得不好,小曲也唱得乱七八糟。他这样的歌曲,放到正常人那里听,都要嗤笑出来。然少年满不在乎,唱得那么难听,还高高喊了出来。真的,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喊”,说是“吼”。他一点不在乎别人嫌弃不嫌弃,他就站得高高的,唱给闻蝉听。
他的歌声,在天地间荡着,远远近近。或清晰,或模糊。
闻蝉站在夕阳船前,在某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骇了身后跟来的侍女们一大跳。
那泪水豆大,一滴一滴,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她并没有想哭,可是在这一刹那,她忽然觉得无比的难过。她的心脏蜷缩紧揪,痛得一抽一抽。她尚不清楚原因,便看着黄昏中的晚霞江水暗自垂泪。
那歌声那么好,她却只想掉泪。
越觉得那歌声好听,她的眼泪便流的越多。
有时候规规整整的事,人反而不那么上心;而那些不应该的、出格的、来了又走的,却总是让人真的记到了心里。无数次为前者找理由推辞,比如江照白;而同时又无数次为后者找理由解释,比如李信。
带着自己也难以说清、难以理解的遗憾之情,舞阳翁主就此离开了会稽之地。
李信紧赶慢赶,踏歌相送。他到最后,能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
他无法像他还是做混混时那样,闻蝉要走,他死缠烂打地非要跟着一起走。他依然喜爱她,依然想要打动她。他却没办法丢下手中之事一走了之。终归到底,人活于世,不能只想着情爱,还有责任、立业等更重要的事将他羁绊。
然他总在找那个能最快与她见面的机会。
之后李信又忙了十余天。眼见离年关越来越近,涌进会稽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因相邻几州都不接受流民往来,据说因此还发生了几场暴乱。作为唯一一个还在不断吸收流民的郡城,即使郡城中规矩繁多,流民们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嚣张了。然毕竟会稽只是一个郡,想要吸收,但也不能完全吸收。因为只要吸收,便肯定要为民生之类的考虑。到后期,会稽也已经停止了让流民进城的事宜,日日换来外头流民的谩骂。
国之不国,一郡能做到的唯有这些。到后来,关于流民的一切事务步上了正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李信等李家郎君们,也基本全都从中解放了出来,不像一开始那么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