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君王,是满人。如果他真是忠臣,他应该反清复明;可是出卖大明江山的,正是他的父亲吴三桂!试问,他该忠于谁?又怎样去尽孝?
也曾习文,天资既聪颖,不难锦心绣口,满腹经纶,然而读书人最高成就无非中举,然既生为吴三桂之子,荣华富贵已是囊中物,何须赶考?
也曾学武,剑走流星,刀赶日月,却又如何?不是没机会上战场,但是任务是“平反”,平的是“反清复明”的正义之师,试问手中剑如何举起挥下?
他的剑锈了,他的诗废了,汉奸之子的身份像影子一样地跟随着他,人们因为他的身份而畏惧他,更鄙夷他。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信,没有志向,惟一的乐趣只是玩玉。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和玉很像——玉本是名贵的石头,质地坚硬,光泽温润,但是偏偏容易受沁,沾上什么就变成什么色,俗称“十三彩”,就是很难有自己的颜色。除非有人肯过气给它,温存地对待它,才可以使它去尽色沁,恢复本性。
他从早到晚抚摩着玉,幻想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玉一样,得到一个人温柔的爱,让他的心灵复苏。
可是,他偏偏娶了格格。
指婚之日,他身着蟒袍补服,由赞事大使指引,在乾清门东阶下跪领圣旨,授爵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接着到午门恭进“九九大礼”,入宫赴宴接驾。
顺治帝在保和殿设宴,宴请额驸及王公大臣;孝庄皇后在慈宁宫设宴,款待众妃嫔及朝中命妇。宫中奏起中和韶乐和丹陛乐,一派喜乐气氛。
他醉了。
从此他知道,自己正式成为一个没有自由的人,一个父亲的人质,更深地卷入他所痛恨的政治漩涡之中。即使在自己的家中,也不可以随便说话,否则随时就会被安上不知什么罪名推到他刚刚进礼的午门斩首。
运送嫁妆的车马排了长长的一队,浩浩荡荡开至额驸府来。
他看到格格。
她真美,美若天仙。可是他毫不心动,看她的眼神,如同看着一柄悬在自己头上的利剑,不知道它何时会呼啸劈下。
而她看他的眼神,也同样地冷,充满敌意。
新婚第一夜,他们并没有同床。
但是当然他也不敢慢待她,他们只是生疏,相敬如宾。
哦不,不是相敬,因为只是他敬她,不是敬重,是敬畏。而且,不仅是如“宾”,是如“贵宾”,因为她的的确确是一位太尊贵的来宾。
他对她的态度,正是一个臣子对公主应该有的那样,朝叩头晚请安,不疏礼数。而她也似乎很高兴他这样对待她,乐得逍遥。实在,她还太小,对男女之事尚无经验,亦无渴望。
这一切,都被随嫁的宫女香儿看在眼里。香儿今年十六岁了,已经人事初通,早自皇后钦点由她陪嫁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替自己的命运做了安排,陪嫁,不就是陪着嫁吗?她认为真正嫁额附的人不是公主,而是她,香儿。
格格的嫁妆中,有一件龙纹玉璧是额附所珍爱的,他将它穿了绳挂在自己的胸前。香儿看在眼里,不声不响,替他另结一条五彩丝绦,换掉了那根红绳。
于是他注意到了她,注意到了她的美丽妩媚,也注意到了她的风流宛转。最重要的,是她和他一样,都是汉人。
当公主发现自己的婢女抢了驸马之后,暴怒不已,同时她发现,自己的愤怒中,其实有很大的吃醋的成分。原来,不知不觉,她早已爱上他的儒雅温存,越来越被他那种忧郁的气质所吸引。她喜欢他看玉时那种专注的眼神,不只一次渴望它也可以在自己的身上留连;她更喜欢听他读诗,那悠扬的语调像一首遥远的歌。他最喜欢念的一首词叫《三姝媚》:“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哦,他原来是这样好,为什么自己早没有注意到,而让他的心属于了别人。而且,那别人还是自己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婢女?!
恪纯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于是毒打香儿,甚至令她饮鸠自尽。
吴应熊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迫不得已,将公主软禁,温存劝诫,希望她可以放香儿一马,不要与婢女计较。本来嘛,香儿只是陪嫁,格格的附属品,就像那块龙纹玉璧一样,位列丰厚的嫁妆之一,额驸取用,亦在情理之中,有何不妥。
格格在软禁生涯中,初尝人间云雨,渐渐心动。
可是就在这时候,目光短浅的香儿不知天高地厚,生怕格格脱禁后再行加害,竟然自恃得到额驸欢心,一不做二不休,私下命小校将其缢死。以为这样就可以斩草除根,从此取公主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