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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游园惊梦(3)
小宛心如乱麻,随口猜:“那还用问?一定是都跑来听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着摇头:“到底是大学生,哪有那么不知轻重的?”
“那……还是听教授讲座,没来看戏?”
奶奶仍然摇头:“如果是那样,怎么见得我们若小姐红呢?”
小宛不懂了:“难道一半人听讲座一半人听戏?”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来呀,到了周六那天,学校突然宣布说教授临时有要事在身,讲座改在下周一举行了。”
“是这样啊。”小宛也笑了,“那学生们不是正中下怀?”
“故事还没完呢——那些学生当时也在想,这可太巧了,就像你说的,正中下怀。到了礼拜日早晨,一个个梳洗了,油头粉面长袍青衫地,齐刷刷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扮得比上课还齐整。坐下来一看,你猜怎么着?原来第一排贵宾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临时改了讲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编的吧?”
“咦,我怎么会瞎编?这都写在文章上的。”
“还写了文章?”
“是啊,当时有个名记者,叫做张朝天的,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写了好多锦绣文章来赞小姐,其中一篇,就写的这件事呢。”
万事经过了记者的笔,可就不那么十足实了。小宛猜奶奶对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大凡人总喜欢记住风光的一面,宁可把经了夸张演绎的故事当本来面目,却把自己亲身经历怀疑起来,时日久了,便干脆忘记本原,只记得那演绎过的野史了。
“那个张朝天,文采交关地好哟!”奶奶忍不住说了一句上海话,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白她的钦佩之情似的,生怕小宛不信,临了还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连小姐都赞他好呢!”仿佛小姐赞好就是天大的保证。
小宛有点不服气。一个写“鳝稿”的瘟生罢了,能好到哪里去?左不过那些虚词应付。只不过被写的那个人是若梅英,就认为是顶好的。其实,对那个时代的梨园故事自己并不陌生,奶奶虽不大讲,可是剧团里的老人可个个都是话篓子,一篓子的实料。
比方“鳝稿”这个典故,就是那些剧团老人说给自己的: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宰“鳝皇”是件大事,当时有一间“南园”酒家在宰鳝前会通知传媒朋友并请客,记者们吃饱喝足后,就会在报纸上登载文章做宣传。后来,人们便把那些鼓吹鸡毛蒜皮毫无内涵的宣传稿叫做“鳝稿”了。褒贬戏子的花边文章自然也在此之列。
老人们还说,那时戏子和记者的关系最特别了,好的时候赞得一朵花儿似,云里雾里的,稍一不睦,就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等着那戏子认了错摆了酒言了和,再重新写一篇稿出来澄清,反而替戏子炒作一把;若那戏子竟不识相,不肯就范,便索性由暗转明,口诛笔伐,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自然,戏子背后有靠山的除外。
总之,凡是戏子,多半是某个落魄文人的红颜知己;而小报记者,也往往成为某个当红名伶的入幕佳宾。其间滋味,苦辣酸甜,比一出戏还好看。至于详情内里,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然而当局者迷,明明是大套路的常规节目,在当事人眼中看来,却总觉得自己的那一位与众不同,是最特别的一个,格外真心,格外知己,而一段情也格外可贵。这就像时下有些爱上已婚男人的无知少女,明明看多了老男人欺骗小女孩的例子,却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那一位是情不自禁,自己的那份情至真至纯,可歌可泣。
小宛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奶奶,您是不是有一张若梅英《游园惊梦》的昆曲唱片?”
“有啊。”奶奶神气地说,“若小姐不但京戏绝,昆曲也绝。都说大师无派系,真是的。小姐唱旦角,青衣、花旦、刀马旦,样样来得,有时要救场,连小生也唱,一个人顶得起一个戏班子。她唱《游园京梦》,正经八百的昆曲名伶也说佩服呢。可惜不知道把唱片收哪儿了。人老了,就记不住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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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游园惊梦(4)
小宛又愣住了,那么,自己是怎么拿到那张唱片又把它交给爸爸的?
奶奶沉浸在回忆中,对孙女儿的不安并不在意,只眯着眼细说当年:“梅英梳头的时候,可讲究了。她的梳妆台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铜的,烙着花纹,又洋派,又贵气,镜子上有镜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织锦绣花的。化妆箱和桌子配套,头面匣子摆开来足有十几个。哪个匣子里放着哪些头面,都是有讲究儿的,从来错不得。有时候她自己放忘了,就会问我:‘青儿,我那只凤头钗子在哪儿呢?’我找给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赞地,说,‘青儿,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