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天池倒并不反感,她渴望听到人声,即使那些对话使她发窘,也在所不惜。只是与现实世界隔阂两年,再回到人群中,颇觉吃力,听力视力都有些不够用,口才更是迟钝。
琛儿安慰她:“以前你也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你通常都很沉默。”
“我生病以前……”天池央求,“琛儿,多说一些我以前的事给我听。”
“大学时,我们睡上下床,可是夜里我常常会爬到下铺来和你同住……”
“这个我有印象。”天池微笑,“还有呢?”
“以前你最喜欢的饮料是咖啡,而我喜欢冰淇淋,一黑一白,一冷一热。我哥哥开玩笑,给你起个英文名字叫‘哥伦比亚’,叫我‘哈根达斯’,说我们两个合起来就是‘卡布奇诺’……”
天池诧异:“是饮料吗?我怎么记得应该是‘唐诗’、‘宋词’?”
“你记岔了。那个绰号也有,不过是许峰取的。他说你凄婉清丽像一首词,而我香艳玲珑是一首诗。真肉麻。”
天池笑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多么容易快乐。”
快乐?琛儿摇头,不是的,不是那么容易的,在她记忆里,几乎没有见过天池真正快乐,也许刚刚结婚时有过,然而,那又是多么短暂。她有些叹息,天池不记得她哥哥是谁,她对卢越没有印象,提起他来毫无反应。
天池接着说:“你好像不喜欢说我们工作以后的事情,一回忆就往学生时代说起,好像患失忆症的人不是我,倒是你。”
“这便是老的象征。”琛儿自嘲,“老人都记得清楚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昨天早晨吃什么倒未必记得。”
“这样说来,其实每个人都患失忆症,不过是程度深浅不同而已。”
“你如果肯这样想就最好。”很明显琛儿不欲多谈,“其实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想起来就想起来,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何必勉强。”
“你是说,应该节哀顺变,把往事当成先人那样埋葬?”
“差不多意思。”琛儿结束这次谈话,“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中国有很多俗语都具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功能,随时随地拿出来一句,都可以当作文章结尾,起到画龙点睛或者画蛇添足的作用。
天池决定自己去找答案。
她翻开抽屉,希望找到类似旧日记或者电话簿那样的东西。但是她只找到一叠信,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扉页上写着《点绛唇》,明明是自己的笔迹,可是内容非诗非文,一句也看不懂。其中有这样一段:
“吴舟哥哥,你终于永远走出了我的视线,连背影也不再留下。从今以后,在你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是你的谁?而当我秋月独凭的窗前,你又是我的谁?
伦敦的雾隔绝了我的视线,我甚至不能算你生命中一个过客,生活里一抹点缀,而只是你偶然抬头目光尽处的一缕轻烟罢了。而我,又多么渴望做一缕烟,永远追随你,陪伴你,地老天荒……”
这算什么?是她的摘抄笔记?是哪部小说里的对白?还是,她以前曾经爱过一个叫作吴舟的男子,所以给他写了这许多发不出来的信?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吴舟后来去哪里了呢?伦敦吗?他究竟和自己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又会不会就是站在楼下的那个人?
那个男人几乎成了一道风景,一幅图画——而且是静物画。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他,天池的心上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似的,有隐隐的刺痛感。他是谁?为什么如此忧伤?天池本能地觉得,那个男人似乎与自己有关。他是不是从自己梦里出来的人呢?
暮色自窗外跌落下来,天池抱着膝坐在窗下,苦苦地搜觅着记忆深处。有一根针,在那里轻轻地刺痛着她,使她觉得沧桑和难言的苦楚,可是,她只是想不起来。她对这个男人毫无印象,她对爱情毫无印象。
记忆里充斥着许多纷杂的影像和声音,但她不能将它们理清,就好像一整间图书馆的借书卡被翻倒出来,堆叠在一起无法归位。那个窗下的男人,也是其中的一张卡片吧?他看起来是这样亲切,有种刻骨铭心的熟悉。
天池对自己说,等他下一次来的时候,她一定要下楼跟他打个招呼。
醒来的紫唇
风从窗户里细细地吹进来,柳叶清新,丁香缥缈,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极目望出去,远远地可以看到星海的影子,烟波浩渺,帆船疏淡。由远及近,是会展中心的广场,人家的屋檐,街道,街道上的车,临街的小区,小区的花园,电线杆,电线杆下的男人。
咦,那男人,那个男人又来了。他的身材英挺,衣着也讲究,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周身,都散发出一种萧索的意味,举手投足,哪怕是抽一支烟的姿势,都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感伤。让她的目光只要投向他,就觉得伤心,想流泪。天池猜测着他与自己的关系,固执地认为她是认得他的,该不该下楼去主动问候他一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