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平,真的是不公平。就因为这生来的不公平,才叫天池即使睡死在床上也可以坦然地享受她的服侍,享受程之方毕恭毕敬的等候和照顾;而她即使献身给了许峰也还得不到半点怜惜,就因为她是乡下人,而乡下人在城里人的眼中一文不值。她这样卑微而委屈地爱着他,却不能得到一点点怜惜、呵护和温存。
小保姆的爱情观向来简单直截,非此即彼,若是不能上天堂,便直接奔到地狱去,都没有中间的路可以转弯。小保姆核桃被逼到了绝路上,在她的简单的逻辑里,一个铁一个的事实成立了:许峰玩弄了她,又抛弃了她,这些城里人,根本不把她们这些乡下女孩当人,他们全都在欺负她。
她想,她得为农村人出一口气,她得报复!
核桃在第二天早晨向天池提出辞工,天池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只是多算给她一个月薪水便完了。在天池看来,自己已经是个健康正常的人,早已不再需要保姆,只是因为不忍主动开口辞退核桃才留她在身边的;二则香如魂夜夜来访,她也很怕被核桃撞见自己跟空气对话,徒惹是非,见她自动提出辞工,自然无由反对。
然而在核桃看来,却又多一重仇恨,她想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这么多年,把你从一个只会喘气不会说话的活死人服侍到能说会笑,能蹦会跳,还眼瞅着就要结婚成家了,这是多大的恩情呀?可是如今我要走,你就这么毫不在意地打发了我,哪还有人性?哪还把我当人看?
在核桃的心底里,一直是把天池的复活看成自己的功劳的,几乎当她是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生命。然而现在,她曾经有多么爱她,此刻便有多么恨她。许峰,琛儿,天池,甚至程之方,如今都是她核桃天字第一号敌人,是她宁愿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倾力对付的敌人。
天池在工作上的进境一日千里。然而她仍不满足,对自己有更高要求,原本就学过设计和绘画的,如今又加开一门摄影课程,毕竟嫁过一流摄影师为妻,没有技术也有眼光,学习进步很快。不过她的补习老师并不是卢越,而是特意报了摄影学习班,宁可每天绕很远的路去上课。
这让程之方有些满意,两人的冷战就此缓和。程之方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心理自我安慰:天池自幼失怙,饱受欺侮,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万事一味哑忍。副产品是渐渐不懂得表达自己真实情感,当初天池和卢越会闹到离婚,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因为她个性倔犟,万事不愿解释,以至于误会越来越深,终至不可收拾。现在天池肯为了他而舍近求远,很明显是在乎他的感受,愿意为了他而委曲求全,那么,他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虽然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情强烈的纪天池,但是,她毕竟还是纪天池呀,离开她,找到另一个女人,还不是照旧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找到这一个,历尽沧桑,成熟懂事,又个性独立有本事,总好过庸脂俗粉许多吧?
程之方对自己说:世上那么多人会有心理疾病,其根源不过是因为贪得无厌,永不满足。而他程之方,应该是那少有的清醒之人,满足之人。
况且大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还是融洽的,都不是无理取闹的小青年了,有些经历,又有学识,比之寻常同龄人成熟许多,又比较懂得珍惜所有,随遇而安,只要肯稍微控制一下情绪及贪婪本性,不难和平共处。
吃一餐饭也有商有量:“牛扒可好?这间馆子的菲利排很有名。”
“都听你的。但是红酒可以免去,我比较喜欢百利甜。”
天池偶尔诉苦:“我从美编助理跃升编辑,许多同事都看不过眼,说我有手段,存心不想看到我的付出与成绩。”
程之方安慰:“跟他们说,世上是有天才这回事的,据说作家西岭雪也是由制版设计出身。”
天池笑:“这样说我还大有可为。”
“不必太理会不相干人等的飞短流长,我总之会支持你。”
不等举行婚礼,已经可以庆祝金婚。
程之方甚至夸下海口:“人人都说许峰和琛儿是一对经典夫妻,我敢打赌我们一定赢他们。”
天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琛儿走了一个多月了,连许峰最近都很少见面,真有些想念他们。”
“核桃辞工,没人做晚饭了,许峰当然不肯过来了。前些天我路过‘雪霓虹’,顺便去看看他,他瘦了很多。”
许峰无法不消瘦。他把核桃在几分钟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更从凡人变成了魔鬼。而他自己,则成了戴罪的犹大,背枷的耶酥,惶惶不可终日的迷途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