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儿努力地叙述完整个故事,仿佛也跟随着天池的命运从生到死又死而复生地走过一遭,累得几乎虚脱,“这后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总之,纪姐姐,你没有任何错,是我哥哥辜负你,对不起你。但是他现在已经后悔了,不,是你一病他就后悔了,不,是刚离婚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琛儿絮絮地说着,天池却只是茫然,先还愣愣地流泪,痴痴地出神,继尔,忽然一笑。
琛儿大惊,以为她精神失常。然而天池却只是厌怠地说:“原来如此……不早了,我们睡吧。”
“纪姐姐……”
“我没什么。不管怎么样,最坏的都已经过去了。很晚了,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呢。”
没想到这个晚上最后的对白,竟是天池来安慰琛儿。
但是琛儿对这句“最坏的都已经过去”深以为然,她一直都记得天池昏睡两年中自己的狼狈不堪,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天池毕竟能说会笑,活色生香了,即使她此刻伤心哭泣,然而眼泪也是一种生命的表现啊。
经过了这一天的大起大落,她已经筋疲力尽,不由点点头,将被子拉到颈下,很快睡着了。
这也是天池昏迷时她养成的习惯,每天劳累终日,只惦记晚上那一眠,倒在枕上即可以入梦,视为劳苦生命中惟一享受。疲惫和感慨使她第一次忽略了好友真实的心意,纪天池心里,宁可自己从不曾醒来过。
“前世”所有的故事终于都在眼前了,虽然不全是自己想起来的,但也没有什么所谓了。重要的是,还要不要继续那故事?又如何继续?
她曾经深爱吴舟,但是他已经娶了裴玲珑,天池自问不是玲珑的对手;她曾经嫁给卢越,却因为他的多疑和背叛而沦为植物人。
——很难说自己变成植物人,究竟是因为对吴舟的重蹈覆辙还是对卢越的伤心绝望。然而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如今她已经都不想再面对了。
梦里,那个英俊的男人继续对她大喊大叫,此时天池已经知道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前夫卢越。梦里的他全不是日常所见那种憔悴隐忍的模样,有的,只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不要跟我再提那些模特儿了。”他挥舞着手臂振振有辞,“爱美是摄影师的天性,谄媚是模特儿的天性,摄影师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捕捉美,正像模特儿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释放美,台上的模特儿,表情越冷傲的越会放电,这是她们的功课,都成习惯了,发挥在每一分每一秒,尤其是在镜头下。如果你是男人,如果你是摄影师,你也一样会走进这个程序里去,就像完成成人礼一样重复着某些过程。是的,是重复,很快你就会腻烦,于是你深刻下来,沉淀下来,成熟起来。那时候才谈得上什么叫坐怀不乱。那些模特儿,重复着一模一样的美丽与诱惑,那些诱惑,不是靠拒绝就能抵挡得了的,恰恰相反,是靠接受,接受了,熟悉了,习惯了,才变得冷漠,理智才回到我们身体中。才懂得拒绝她的下一个重复。但是你,天池,你是与众不同,不可重复的,就像我给你的爱,也是第一次,不可重复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在发表一个爱的演讲。天池在梦里也清楚地感到那份灰冷与萎顿,心在这讲演中一寸寸地碎裂开,裂成齑粉。
终于,她问他:“重复?难道孩子也是重复吗?”
他突然被打断了,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凝住,连同话的尾音,都停搁在半空中下不来了。
天池叹息:“她为你生了一个孩子,这难道不是第一次?难道也是重复?”
没有人可以对一个新生命淡然,视而不见。天池不能,卢越同样不能。他们,注定要分开。
虽然琛儿说后来证明那一切只是假象,是那个女模特儿的一家之言,但是真与假,又有什么分别?她同卢越,终于是因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与疏冷而分手。
她不是裴玲珑的对手,也不是女模特的对手。作战的结果,一就是粉身碎骨,二就是长眠不醒。
天池真不愿意想起这一切。
她本来已经忘记了他们的。
她宁可从来不曾记起。
那么,她就还会有一份对这个世界的懵懂的好奇与期待。
她用了两年的时间才重新醒来,对新世界本来抱着莫大的期许与热忱的。可是现在,还不曾真正涉足江湖,不曾养精蓄锐卷土重来,不曾弄懂恋爱到底是什么,只是三招两式,已经丢盔弃甲,遍体鳞伤。
天池深深厌倦,只希望闭上眼睛后,再也不必醒来。无边的海水再一次漫卷袭来,女人带着小男孩走在海面上,不时回头,不时向她招手。天池喃喃:“妈妈,带我走。”泪水沁出她的眼角,打湿枕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