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上只有八个字,是《诗经》里的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什么意思?”
“卦师也说不清,他只是说:此中自有玄机。若是寻人,只管往有水的地方去找就对了。”
“有水的地方,那就是苏州河了。我当年约小翠在苏州河边等,难道这诗的意思是她已经去了?”二郎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里,叹道:“我就知道小翠不会失约!”
他们两个坐在北京广和剧场的房梁上,听二郎叙说当年——
那还是剧院被称为“梨园”的时候,听戏,几乎是北京老百姓娱乐生活里的头等大事。有钱人在戏园子里听,没钱的在茶馆里听,遗老遗少们在家里唱堂会,贵妇名媛们则在绣楼里听戏匣子,即使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流、连茶馆也去不起的,都会买把胡琴,自个儿坐在大杂院里拉唱给自个儿听。
二郎自得地说:“自从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京剧就成了国戏,后来的八旗子弟几乎个个是票友,太后老佛爷都是出名的戏迷呢。听我师父说,颐和园里有座戏台,三层楼,雍容华贵,就跟天上仙宫一样,开戏时,老佛爷带着满宫嫔妃坐在戏台对面的大殿里,手里拿个舶来品的望远镜——当时顶时髦高级的。不过我没去过,死前死后都没去过——几次都想去来着,可是现在什么都大变样儿了,就算那宫里的戏楼还在,也一定没我师父说的那么好了,我不想看了。”
什么都大变样儿了,天桥变了,故宫变了,城南的戏园子都变成了电影院和卡拉OK厅。在这曲高和寡的年代里,人们的想像力越来越贫乏,美国大片和三维动画把所有的想像空间都填得满满的,几乎人们想得到的都可以用眼睛看到,甚至想不到的也都见过了,再不需要想像。而京剧中那一根藤条便可以代替千军万马的象征艺术,又怎么能满足现代青年的审美需求呢?
但是幸亏广和楼还在——虽然已经被改成广和剧场,骨子里也变了,但是二郎不想看到太多,他只相信他所愿意相信的,看见他所希望看见的——只要那“广和”二字招牌还在,那旧时的记忆也就都在,会踏着依稀的锣鼓点卷土重来。
二郎充满激情地回忆着:“这广和楼当年是老北京最富盛名的戏园子,据说它的前身是明朝一个姓查的大官的家,叫做‘查家楼’。乾隆年间遇了一次大火,后来被重建了,改名叫‘金陵楼’,后来,又改成‘广和楼’。清初的时候,轰动京城的两部大戏——《长生殿》和《桃花扇》,都是在这儿唱的,京剧名角谭鑫培、王瑶卿、杨小楼也都在这儿唱过,梅兰芳第一次登台也是在这里。那时候,戏台有三面,伸出去,台顶直接顶着屋架,台板上的角柱也一直通到屋架,舞台四面都有栏杆,正面半空还悬着铁杆,我可以在上面单手拿大顶、扯顺风旗。不信,我做给你看——”
二郎说着,果真跳上台去,先做一个挑帘子的手势,侧身而出,微微地颤动几下缨子,然后猛地发一声喊,声如裂帛,气壮山河,随着那一声喝,出身、抬头、双目圆睁、好一个亮相。那一睁眼,真似两道电光似的,照亮了全场。
无颜忍不住叫出一声“好”来,舞台上的二郎,焕发出那样一种惊人的魅力,是个真正的英雄。她不禁想,当年外婆韩翠羽大概就是坐在这台下的横椅上,看着二郎这样的英姿而深深爱上他的吧?!
他在锦帷绣幕前拳脚生风,她在雕廊画栋下笑靥如花,那一幕,是发生在“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之前,抑或“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之后呢?
二郎踢腿,出拳,时而一个“抓帔”,忽而又一个“卧鱼”,左一个“铁板桥”,右一个“扫堂腿”,快时如蛱蝶穿花,秋风扫落叶,慢处则泰山压顶,怒涛隐隐而来,将十八般武艺淋漓挥洒,绝活迭出。
无颜凝神屏息,心中荡气回肠,她不懂得京戏,但是却深深地被吸引了,这样一种鼎盛的艺术,又怎可以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世上,比纯洁无功利的爱情更加式微、亟需挽救的,原来还有很多更严肃的事情。
二郎苍凉的唱腔在空堂响起:“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不知道该置虞姬于何地,广和楼不知道置京戏于何地,垓下的碧血染红了茜草,无颜的爱情,又将在这世上留下怎样的痕迹呢?
令正醒来时,太阳已经重新升起。他看到的是一个晴朗明净的早晨,看到熙攘忙碌的同车乘客,看到无颜正在对镜梳妆——也许不是梳妆,而只是对着镜子——她此前并没有照镜子的习惯,这是明眼人的特权。而她现在可以有这种乐趣了,她正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做出种种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