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谎言出口,接下来往往需要成千上百个谎话来圆满它。幸好令正不是一个较真的人,只要给了他一个解释,他多半便不会再往深里去想:比如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铁站?又怎么会一件行李都没有?况且无颜即使身在美国,和自己的外公也会保持电话联络的吧,怎么会连回国这样的大事都没有提前告知?
然而他太快乐了。快乐的人多半单纯而盲目轻信的。他简单地告诉无颜:“钟教授要去瑞士讲学,邀请了瑞秋做他的助手。大概要几个月后才回来。瑞秋在走之前,决定跟我分手。”
无颜茫然地听着,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令正跟瑞秋分手,瑞秋和外公出国,自己跟令正重逢,令正终于向自己示爱……
她空洞地微笑道:“是的,瑞士。外公一直很喜欢瑞士,他说那是一个中立的国度,那里的人对感情很平淡,但是会一夫一妻白头偕老,婚姻稳定,就像钟表那样忠诚。他们每天喝热巧克力,然后上班,优哉游哉,自得其乐……”然后她渐渐想到这也许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必面对外公和瑞秋了。尤其是外公,她是不可以面对他的,他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死亡真相的,才不会相信什么疗伤归来的鬼话。
天意。也许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要成全自己的这一段两世情缘,是天意将外公和瑞秋遣走,不教他们打扰自己的还魂,以及和令正短暂的相聚。
二十五天,她将有二十五天的时间和令正在一起,只是他们两个,没有人打扰。只有二十五天,或者更短。
她仰头喝干了那杯咖啡,笑容清晰起来,说:“令正,我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当然。”令正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管无颜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说好的,他决定以后只对无颜说“好”,决不让她再伤心失望。接着,他才想起来问,“什么事?”
“我这次回来,只是暂时,很快还要离开。”无颜低声叹息,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在这几天里,你能多陪陪我吗?”
“你还要离开?”令正大惊,“你要去哪儿?”
“过几天再告诉你好吗?在这几天里,我希望你能多一点儿时间陪我,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也许,只有一星期。”
她的时间,将以每天等于一年的时间向回追溯,她的样子,将一天比一天年轻,开始或许还不觉得,但是一星期后,她会回到十八岁。到那时,谎言一定瞒不住,而如果令正知道了她是一只鬼,还会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无颜凄然欲泣,这场以灵魂为押金的豪赌,使不喝孟婆汤换来的重逢蒙上了浓郁的阴影。此刻越快乐,分手就越伤心,那是一场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悲剧,然而大幕一旦拉开,就只得演下去,她竟然不能要求退场。
“令正,你会多一点儿时间陪我吗?”
“当然。我工作后从没休过假,这次可以向公司拿个大假,你要我陪多长时间我就陪多长时间。”
其实令正心里更想说的话是:我愿意陪你一生一世,永不分开。可是这样赤裸裸的表白,在初见面时总有些说不出口。而无颜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这预言仿佛兜头一盆冷水,令他有些茫然失措。刚才,他已经对她说过了“无颜,再也不要离开我!”而她没有回答,却只是要求“多一点儿时间陪我”,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她已经不再爱他了?或者,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他了吗?
令正的心里有一点儿郁闷,却不好再问下去,只是无声地喝掉杯中渐冷的咖啡,好苦。
无颜终于走进了钟家花园。
是陈嫂开的门。她虽然不认识无颜,可是看过她的照片,听过她的大名,也知道她的身份,却偏偏不知道她车祸死去的事实。老主人出国,偌大的钟家花园只剩下她一个人照料,虽然轻闲,却很不是滋味,看到小主人回来,而且是这样年轻漂亮又随和的一位小姐,打心眼儿里高兴,那殷勤劲儿倒不全是装出来的。
“怎么来之前也不先打个电话?也好让我多做作些准备,好歹给小姐接个风,现在这样子,可真是叫小姐笑话了。”她一叠声地招呼着,又要忙着欢迎小姐,又要忙着自责自艾,又要忙着招呼客人——令正送无颜回来,并且被盛情邀请留宿——自然是住在客房——也就是瑞秋以前的房间,是否有些讽刺的意味呢?
“这位是裴先生,我的同学。”无颜介绍着,接过茶来一气喝干,只这一会儿功夫,她好像又变得很渴。然而便是这样,也还没忘了叮嘱陈嫂,“如果外公来电话,先别告诉他我回来了,免得他惦记我,急着回来,难得出去一次,让外公好好在瑞士多玩些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