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时候他是一个崭新的大学生,充满着憧憬和兴奋的。现在则不同,他在上海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他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异乡人,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未能归根,却误坠他乡。
正是玉兰花开的季节,空气里有依稀的花香,但是被潮热的太阳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冲得淡了,而且有些异味。他有些想念家乡的玉兰花树,还有流过门前的小河以及河里的蛙鸣,也许应该回乡一次,去那里找回他失落的魂。
转了个弯,地铁站口出现在面前,有两个人在那里吵架,是一男一女,又哭又骂,有几句对白绕个弯儿飘进令正的耳朵里,那男的似乎有些理亏心虚,可是口气是硬的,他说:“你无权干涉我的交往,我和谁在一起你管不着。”女的便哭,好像还扑上去厮打了几下,还口说:“你没良心,你要是对不起我,我就死给你看。”男的便说:“要死死远点儿,你吓唬谁?”女的说:“我偏要死在你面前,死了做鬼都跟着你,让你不得安宁。”说的是闽西话,很明显是异乡来上海淘生活的一对小夫妻,分明同病相怜,却偏不肯相濡以沫。
许多人围上去观看,男的忽然放弃本乡语言,说了一句上海话:“你不要搅七拈三的拎不清啦。”惹得围观的人哄笑起来,这男人分明是表明自己其实在上海已经待得很久,并不是新来的异乡人。
这使令正想起了瑞秋,瑞秋也是这般的喜欢在说话里夹缠俚语,卖弄老上海资格。他没有理会那对痴男怨女,只径自地走过去,顺着惯性拾阶而下,脑海里犹自盘旋着《金缕曲》的词句:“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这首《金缕曲》道尽了他的衷肠,简直就好像为他和无颜写的一样。
忽然,耳边听得细细的一声叹息,竟仿佛无颜的声音。“无颜。”令正脱口而出,四顾茫然,人影绰绰,却哪有无颜的清姿秀丽?无颜,无颜,斯日斯时,你在哪里呢?人为什么总是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难得?上帝又为什么不能宽容,给悔过的人再一次机会?
“有人跳轨啦!”一声尖叫响彻站台,地铁发出疯狂的嘶鸣,人群如潮向着出事地点涌去。“还怕两人都命薄。”那跳下地铁轨道只求一死的薄命女,是谁?他浑身绷紧,心头发冷,努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们,挣扎着,跌撞地,短短几步路,仿佛千山万水阻隔,他好像永远也挤不到人前去。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他:“令正!裴令正!”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柠檬黄的身影在人群之外向他挥手——是无颜,对他呼唤的,竟是俏生生的无颜,许久以来生死未卜的钟无颜!
第七章 打破阴阳界,还魂到人间
无颜重新回到人世间是在一个晚上。她抬起头就看见弯弯的月亮,是上弦月,将圆未满,朦朦胧胧的月色并不是很好,却也足以令无颜惊心动魄。
她知道这就是月亮,没有人告诉她这是月亮,但她知道这就是月亮,皎洁的,高远的,带着釉白釉蓝的光,从黑丝绒般深厚的夜幕里落下,悲天悯人地,仿佛要同无颜说话。
无颜仰着头,盯着月亮看了很久,然后开始细数月亮旁边的星。
那么多的星星,那么多的星星,每一颗都有光,它们依靠光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无颜又想流泪,可是流不出,她的眼睛终于可以看见了,可是她没有了眼泪。以前她在天黑的时候上床,夜尽天明,她却仍然醒在另一片黑暗里。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有无尽黑夜没有白昼,而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黑夜也不尽然是黑暗。
她跪在月光里祈祷:“月亮啊月亮,我并没有奢望可以和令正有完美姻缘,我更没有野心要伤害令正的性命,我只求可以得回阳身,用这双看得见的眼睛和他相聚几日,让我好好地爱他,并得到他哪怕是一分钟真心的爱情。到那时,我纵然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在黄泉的倒影里第一次看到令正模糊的影子时她就决定——还阳。二郎说:“你可以在黄泉里看到令正的影子,就证明你和他前缘未了,还会重逢。你与他,注定了会有一场姻缘。”
在地狱里孤独六十年,老鬼真的学到了很多知识,他趁着新鬼报到、判官审案时偷偷潜入判官府,在生死簿上查到近日将有一个少女于地铁站卧轨自尽,而裴令正将适时经过那里——这是无颜还阳的最好时机。
“到时候,我会向判官求二十五天假,陪你一起到人间走一回,助你成功。”二郎这样承诺无颜,也鼓励无颜,并不厌其烦地叮嘱着,“记住,你只有二十五天时间,而且,从你入世第一天起就将进入倒计时,你每天都会减少‘一岁’,所以,你必须在裴令正发现真相前让他爱上你,换言之,你真正的机会只有三五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