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黄帝牵着可弟的手柔情蜜意地走进来时,却发现这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黄钟正倒在躺椅上,拿着一本《啼笑姻缘》在看,听到声响,一抬头先是见了黄帝,欢喜地叫了一声:“小帝?你来得正好。”紧跟着看到了旁边的韩可弟,笑容不由地为之一窒,像是留声机突然被停了针,歌已经断了,余音却还留在空气中。
黄帝对这不期之遇可没有他堂姐那么好兴致,冷淡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边暗中无奈地松开了牵着韩可弟的手。
黄钟答:“后面太吵嘛。”无缘故地嘟着嘴,像是委屈,又像是赌气。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是有些可疑的,所以又补救地看一眼韩可弟,问:“你们没有去跳舞?”
“跳得累了。”黄帝在藤椅上坐下来,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很累,累得话也不想说。
黄钟只得向可弟搭讪,问些舞会上的情形。但是问的人既不关心,答的人也是心不在焉,没两句话便已辞穷,三个人都淡淡的。最后还是黄钟提议:“都渴了吧?不如我去让下人弄茶来给你们吃。”
黄帝不置可否,可弟客气说:“这可有多麻烦。”但是黄钟已经兴冲冲径自布置起来。她难得自己有什么特别要求,所以尤为喜欢借着别人的名义发号施令,因为年龄最小,又是第二个女孩子,打生下来就被父母视为失望的象征,在家中长期以往地不受重视,使她养成一种错觉,似乎所有人的分量都比她重,理由都比她充分,即使是雇佣性质的韩可弟吧,因为毕竟不是家佣,也算半个客人,也要比她来得理直气壮。
黄家的仆人是侍候茶点惯了的,又都是现成的东西,不一会儿便摆出一桌茶来,糖渍樱桃,酒心巧克力,香蕉芙萝,琥珀核仁,百合糕,中西点心各式俱全。
黄钟因为在人面前没有分量,就额外喜欢在下人面前摆架子,照例皱了眉审视半晌,挑剔说:“怎么都是甜食?姐姐说吃甜食最容易发胖的。黄帝少爷最喜欢的松子糖怎么没端上来?”又问可弟:“对了,你是喜欢喝茶还是喝咖啡?要不要加糖?奶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正寒暄着,黄坤踩着高跟鞋一路“笃笃”地踏进房来,一进门就高声叫道:“我说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呢,却是在这里轻闲。席上的点心不好吃吗?巴巴儿地跑到这里来喝体己茶。”
黄帝和可弟只是微笑着,黄钟却代答道:“他们说累了,不想再跳舞……姐姐要不要吃一点?”
黄坤笑着:“可是的,光忙着交际了,饿了也不敢多吃,倒是在你这里偷吃两口是正经。可是我得先打个电话,一个……要紧的电话。”
黄帝三个人一边吃着茶点,里厢黄坤说电话的声音便一径地传过来,夹着又甜又脆颤悠悠的笑声,不由得他们不竖直了耳朵去听:“你当真不过来了么?……别提了,今天我收到的花已经快把自己给淹没了……不,我不要那样的礼物,你怕我遇不到肯送戒指的人么?……怎么这会儿你又想要立刻飞过来了?那好,你可以顺着电话线爬过来……你当真要爬么?你不怕你爬到一半的时候,我挂断电话,把你就此卡在当中了么?”
听着的三个人忍不住都笑了。黄钟满脸艳羡,她非常佩服姐姐的这些小俏皮,如果要学,她或者也可以来几手幽默的,可是她的幽默没有用处,她眼中所见的,不过是家里这几个人,而黄帝对她说的话照例是爱听不听,爱理不理的,他听得出她话里的幽默么?趣味这东西,是要两个人共同营造的,一个人自顾自地笑就显得傻。自己可不是就有些傻么?父亲说,南京毕家已经来信催过几次了,明年说什么也得让她出嫁,连黄道吉日都选下了,她不知道为这件事背地里哭了几次,可是看黄帝的样子,竟是对她的去留全不在意,枉费她为他流过这么多的眼泪,耽足这么多的心事,他的心里,可是没有她一丝一毫的位置,或者,就是为了她对他太好,又好得太明白实在,不懂得姐姐若即若离忽冷忽热那一套吧?
在黄钟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环境,她对于爱情的理解是纯精神领域的:两个人静静地坐在绿草如茵的湖水边——最好就是屠格涅夫的《茵梦湖》吧——都漂亮而整洁,将一块咖啡糖一分两半,含在口中,脉脉地相望,嘴角噙着笑,而一丝丝甜蜜一丝丝苦涩——正如咖啡糖的滋味——便自嘴角一直流入心底。然而这样的爱情理想也同幽默一样,需要两个人齐心协力地去实现。黄帝,是同她分享咖啡糖的苦涩与甜蜜的那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