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又静了下来。
原来死的不是我。原来我还活着。
我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以然给我讲过的他大学学医时的段子,实验室的楼梯口常常堆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死尸碎肢,有时麻袋口没扎严,常常会掉出点零件来,一只胳膊半条腿什么的。他们天天从旁边经过,该谈笑谈笑该吃饭吃饭,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有时兴致来了,会像顽童踢易拉罐那样飞起一脚,口中高喊:“射门!”将一只手踢飞出去。而另一个人则立刻响应:“接球!”再踢还回来。
当时我十分诧异兼气愤,指责他们太不尊重生命。以然说:“生命在活着的时候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一具死去的尸体和一只足球在实质上根本没有区别,这和尊重谈不上什么关系。”
可我还是头皮发乍,大骂他们是“刽子手”、“冷血动物”。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我一直住在“观二”里,每隔个把时辰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身边断了气,被像货物一样推出去化掉,我也会变得麻木。
以前我一直指责以然的职业,对他说:“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是医‘生’,你可好,专门对着尸体起劲儿,是医‘死’,多荒谬的职业。”
但是现在我不会这样说了,因为无论“医生”还是“医死”,都只是一种职业,当他们工作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手下的肉体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那只是一个工作载体,像钟表匠眼中的待修之钟,或者补鞋师傅手里的破鞋。都是有残缺的物件。
我在刹那间看透了生命的至悲哀点。
如此脆弱低贱,还有什么可值得计较执著的呢?
我对着黑暗轻声问候:“许弄琴,你好。”
弄琴魂以更加浓郁的福尔马林味作为对我的回答,接着对面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是比那次在我家用烛光映出来的影子模糊多了。
相处那么久,我早把弄琴魂当成老朋友,浑然不觉害怕,只轻轻问:“你不去跟着钟楚博,找我做什么?”
但是话一出口,我即明白过来,她跟丢了他。原来一个人要逃,连鬼也跟不住,那么,又有什么人可以找得到钟楚博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连老公都看不住,倒有时间来盯着我。”
影子害羞地扭了两扭。
“可是因为我是个将死的人,阴气较重,更容易被跟踪?”
影子点点头。
“你想知道他在哪儿?可是警察也没有找到。看来钟楚博真是本事,阴阳两道都拿他没办法。”
影子似乎叹了口气,支颐思索。
“我猜他应该是在山里。这个时候风紧,他不可能会在城市里冒险,多半躲进哪座深山老林。想想看,还有什么山地貌资源同秦岭差不多?”
影子也在想,忽然,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猛地跳起来,摇了两摇,倏然不见了,而我终于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很不幸,醒来最先面对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警察。案子已经移到市警局手里,可是问题仍然如出一辙:
“你在钟楚博家里留下的那封信,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你是怎么发现钟楚博是杀害许弄琴的凶手的?”
“当日你们的车在滨海路撞毁,你们如何逃生?”
“一路上钟楚博有没有与什么人接头?”
“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跑到西安的?为什么会选择秦岭做落脚点?”
“在荒山野岭,你们靠什么生活?”
“钟楚博为何会改变主意放了你?你是怎么受的伤?”
……
我起初很想像在秦岭山里一样,继续扮傻装痴,拒绝回答。但是他们派了以然和无忧来说服我,要我合作。
“你不为自己洗冤,也应该为别人想想。钟楚博手上有血案,任他逍遥法外,难免不会再对别人作恶。”这是以然在说话。
无忧接着补充:“他那样一个人,处处替自己留后路,很可能会胁持新的人质,那个人,未必有你的幸运。”
“可是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这说明他从本质上不是一个杀人狂。”
以然摇头:“那不同。对于钟楚博而言,你是一个例外。”
无忧进一步解释:“他不伤害你,不等于不会伤害别人。”
以然又说:“他能这样对你,就是没有防备你,所以,你好好想一想,一定可以找出新线索,帮助我们破案。”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他心思缜密,又怎么会留下漏洞呢?”
“那很难说。也许在你面前,他并不设防。再凶残魔鬼也会有他软弱的一面。”无忧接下去:“而你就是他的阿克硫斯之踵。”
“再说了,警察录口供是例行公事,如果你不合作,他们就会一直问下去,更加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