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又一遍,无限幽怨。
与歌声绝顶合拍的,是天花板上的六叶风扇慢悠悠的转动。并不是为了制造冷气,因为屋里并不热,而且,如果真是酷暑天气,窗帘后自有隐型空调会制造清凉。
那只是道具。
电风扇,留声机,百叶窗,摇椅,还有忧怨的白光,都是道具。催人入眠,讲出心里话。
程之方一遍遍温和地劝慰:“不要紧张,慢慢想,慢慢说。”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一方面很想提醒他不要这样矫情,不是穿上一件长衫就可以使他看起来博古通今,直达人的心灵;可是另一面,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身上那种旧旧的气息很安抚我,让我身心舒泰,且有一点点慵懒,忍不住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见了鬼。”我这样进行自己的开场白,也不管是不是吓坏人,“她是我老板的太太,前些日子自杀了。可是她的魂缠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到你这里来了。”
令我感激的是,在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鬼话”的时候,医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怀疑的神色,这让我觉得心定,于是越说越多,渐渐把当年许弄琴那一掌也一并托出,说完之后,只觉宽心许多,仿佛已经好了一半。
难怪心理医生这一行这样吃香,实在城市人的心理压力太重,又太忙,太多顾虑,能够有一个人这样平和宽厚地听自己诉说已经是一种享受,同时因为他是医生,职业道德要求他必须为自己守秘,所以倾诉起来格外放心。
“你来得很对。”程之方推推眼镜,“其实鬼有什么可怕呢?从来都是鬼怕人,哪有人怕鬼的。”
现在我怀疑,那眼镜只是平光镜,也是一种道具,他很可能并不近视,戴副镜子,只是为了同长衫配套,使他看起来更有神秘感,故而,也就更有权威感。
一切的细节都太假了,但是假到这样认真的地步,也就弄假成真,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窗外的阳光和花树也都是搬来的道具,是人为,是假象。
在这样的假象里,是很容易让人说真话的,因为一切像做梦,而梦是不必负责任的,故而可以率真任性,可以毫无顾虑,可以肝胆相照,尽诉初衷。
那种感觉,仿佛偷情者面对牧师忏悔,把所有的罪恶交付给上帝,只是为了更好地卸下包袱,重新做人,也继续做恶。
但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个看到了不该看到景象的迷途羔羊,所以,我不需要上帝指引方向,只想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
“可是,她纠缠我,又怎么办呢?”我无助地看着医生。
“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欠了她,有愧于她,心中有鬼,才会眼中见鬼。这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你能解开自己心中的那个结,鬼也就自然不见了。”
“你没有见鬼,当然会这样说。可是你不明白身在其中的那种痛苦……”
留声机“咔”一下停住了,医生站起来换一张唱片,这回,是周旋的《夜上海》。我笑起来,轻轻随着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医生问:“听到这首歌,会让你想起什么?”
“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喽。那些香烟广告画片上的旗袍美女,霓虹灯,美酒加咖啡,周旋,白光,阮玲玉,还有张爱玲和苏青,倾城之恋,孤岛,美国大兵,骆驼牌香烟,百老汇,白俄脱衣舞娘,还有狐步舞,那真是一个迷乱而美丽的时代……”
“你的想像力相当丰富。”医生胸有成竹地又推一推眼镜,“你到过上海吗?没有。可是你对上海却这么熟悉。为什么?因为是电影和书本教会了你这一切。如果你走在上海街头,这些记忆就会自动跑到你脑子里去,让你觉得似曾相识。同样的,你其实并没有真正见到鬼,只是因为恐惧和内疚唤醒了对鬼故事的记忆和联想。刚才已经证明,你是一个想像力非常丰富的女孩,而许弄琴之死又触动或者说激发了你对鬼魂的想像力,所以你认为自己见了鬼。”
“你说一切都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瞠目,“这就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解释?如果我想要这样的答案,随便一个中庸的老好人都会用这些陈腔滥调来安慰我。可是我告诉你,我是真的见了鬼。”我有些激动起来,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不满,才不管他是不是柯以然的同窗好友。
然而程之方或许不是一个好医生,却的确有副好脾气,他毫不动怒地摇摇手,继续温和地说:“好好好,我们且假定这世上的确有鬼。可是即使这样,灵魂学中也有定义,所谓鬼,不过是人死之后羁留在人世上的精神力量。而你之所以能见鬼,也同样是因为精神力,即所谓‘阴阳眼’,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说明你的精神力量比常人更强而已。所以,只要你在拥有精神力的同时,还可以拥有勇气和定力,就什么也不必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