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过分的乖巧使他们益发惊惶,继而担心起她的智商来。太安静的孩子总是让人担心,她的与众不同被误会是患有某种残疾。他们用了很多种方法来测试她的反应,包括在饭里拌上纸巾看她会不会吃下去,又或是把她的衣服脱光来测试她会不会觉得冷。
她很为难,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安慰他们,于是自己找来一盒积木,迅速地将它摆成一座辉煌建筑,同时她表现出非凡的绘画才能来——其实她的画也称不上有多么好,但是一个成年人的笔触和想像力说什么都会比一个三岁的孩子高——父母这才放下心来,确定她不是一个痴呆儿,恰恰相反,她远比同龄儿童要早慧得多。
母亲叹息:“这么聪明,却偏偏是个哑巴,真可惜……”说完痛哭起来,伤心只有比从前更重。
她无奈至极,知道是怎么做都不可能叫母亲快乐起来,也只得慢慢地等待长大。
成长,对于一个早熟却无为的灵魂来说,真是一件极难熬的事情。
幸亏有克凡的陪伴,这真是漫长生涯中惟一的补偿。她终于可以亲眼目睹他的成长,把他清楚确凿地纳入到自己的生命轨迹中。
而前世,她可是要等到十二岁才可以与大少爷相识,进到他的世界。
在此之前,她的记忆里全是饥饿与荒凉。阴阴的天,阴得一直压到树上去。树枝瘦伶伶的,每一根都削成了矛,努力地刺上去,想要刺破阴霾,透一点儿阳光出来。阴云是一团厚实的棉被,厚得超乎人的想像,厚得绝望。
整个冬天,村子都被这“厚棉被”覆盖着,闷得喘不过气来。要真是棉被也罢了,还可以温暖地睡一觉。但是不行,冷,那被子四面透风。阴风是无形之矛,却远比树枝尖有力量得多,可以一直刺到骨头里去。
她生在冬天,出生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惊喜与骚动。父亲从接生婆的手里看了一眼,背过身啐了口唾沫,说:“是个丫头,赔钱货。”
从此她被叫做“丫头”。没有名字,就叫“丫头”。
她已经很感激,叫“丫头”总比叫“赔钱货”仁慈得多。
在东北冬天占了四分之三的时间,于是她一年里总是瑟缩的时候多,连眉眼也局促着,舒展不开。
她便这样瑟缩着,无声无息地长大,没有带来任何欢喜,也没有带来多少麻烦。养她不会比养一只狗或猫更费事,也不会比养一只鸡或鸭更有用、更被重视。
长到四五岁的时候,她学会割草,会在冬天里在被人翻耙过许多次的田地里找番薯。六岁时,开始放羊,养兔子。七岁时她的母亲得伤寒死了,于是她要负责一家人的煮饭、浆洗衣裳,并且懂得独自去集上卖兔子,与人讨价还价。在那里她看到穿绫罗绸缎的城里人,他们的背都挺得很直,头都扬得很高,被迫低下头来审视货物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纡尊降贵的不屑与不耐。
她很紧张地看着他们,幻想可以走进他们的世界里去,幻想可以天天和这些头脸干净衣衫光鲜的人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呢?她没想过。她只是觉得,只要接近了他们,世界便会晴朗开阔许多,并且或许会吃得饱一点。她很少有吃饱的时候,但是她有时也会打嗝,这真是奇怪的事情。
机会来了。八岁的时候,有人来到她家里找父亲说话,问他们愿不愿送女儿去城里做工。父亲很无所谓地说:“待我问问看,她愿意去就去了。”这是家里人第一次征求她的意见,她反而谨慎起来,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她从父亲眼中看到难得的温情,并且弟妹们肮脏的小脸上也写满留恋,于是她便退缩了。她想如果她走了,爹也许会想她的,而弟妹们就要挨饿。她被自己的想像感动得热泪滂沱,说不出话来。父亲诧异地说:“不去就不去,哭什么?”又向来人说,“这么着,就算了。”来人便点点头,说:“这么着,便算了。”低头抽了一袋烟,走了。
她又哭起来,哭她丢掉了人生的第一个机会,进城的大机会。她怕命运从此再也不会光顾她,体恤她。尤其是,她发现父亲并没有因为她的牺牲而额外疼爱她,仍然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似乎他不小心生了她,于是只得养她。便是那样,再无别的理由。
她觉得失望,并且羞愧,因为她居然曾经放弃了一次难得的进城机会,这是多么愚蠢而怯弱的表现。她暗暗希望那个人会再转回头,会重新问她一次,给她多一次选择——但是没有。那个人没有回来,父亲也没有再提过这回事。她仍然要每天割兔草,喂兔子,然后在集日里拿到镇上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