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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47)

她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到吐。吐得五脏六腑全都翻转过来,却依然清醒。

在比死更冷的绝望与清醒里,她不禁要想:这样地爱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值得?她爱了大少爷太久了,从前世到今生,从出生到今天,从哑口到开口,他可曾有过半点回报吗?

他说他爱她,却不给她婚姻;他许诺过会回头来找她,可他有找过她吗?

她看着自己的手心,仿佛在那里寻找什么,但什么也找寻不到。

十年前与十年后已经分不清,前世和今生也一并混淆,她的思路又回到了半个世纪前,那最后的一次诀别——从此之后,他有回头来找过她吗?

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心爱不能忘记那场纷扰杂沓的“舞潮运动”,不能忘记她为了救金大班是怎么样地委屈求全,被迫向警察局长武同卑躬屈膝,更不能忘记武同对她的种种凌辱与践踏。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牺牲,也终未能救得了金大班命中注定的“残花杀”。

金大班被捕入狱的当夜便死了,死在巡捕房。死因不详。

医生说她得了严重的肺痨,一直用药强行压制着咳嗽吐血等表征,可是内里已经烂透。她那么能吃能睡,那么懒和馋,有那么容易兴奋,便是因为这病。

这病早已把她的精血耗尽了,在她的身体里面把她自己吃掉了。死是早晚的事情,即使不被捕,不受那一夜的惊吓与折磨,她的日子也是不会长的。

但是那一夜金大班到底经过些什么呢?这已经成了永远的沉冤疑案。没有人会向碧桃说实话,而碧桃亦不打算深究。总之人已经死了,这是铁一样不争的事实,其余都不重要。

她捧着武同的手令去巡捕房领人,却只领到一具尸首。血雨腥风啊,血水滔滔地漫过黄浦江,碧桃站在江边,只觉得整个天地都是腥红的——上海对于她来说,自始至终都是一场血的洗礼。在百货公司见到大少爷之后,她是认真考虑过要洗手上岸的,她认认真真地想过要洗刷自己,做一个新的人,干净的人。可是命运再一次把她给出卖了,把她推到了武局长的笼中,成为他养在公寓里的一名禁脔。

再一次的卖身,使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在她从了武同那夜便已经死了,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具没有希望的身体;如今,这身体也随着金大班去了,她不知道她还剩下什么。

她领了金大班的尸首回来,守着哭了一夜,亲手为她清洗,亲手为她化妆,亲手给她装殓,又大操大办地将她发送了,感觉同时埋葬的,还有另一个自己。

本来她应该顺理成章地接手金大班的工作,做“百乐门”的新大班,但是武同叫她跟着他。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再懂得抗争。她一直都是个没有思想的女人,如今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每天的任务,只是躺在床上等着武同来享用她,或者折磨她。

从没有见过比武同更加变态而残暴的男人。残暴到无聊。他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地变换着无穷的花样来折腾碧桃,欣赏她的呻吟与扭曲,以之使自己兴奋。

他甚至带她去看自己审讯犯人——那正是在中国历史上俗称为“黎明前黑暗”的时刻,刺杀与反刺杀、追捕与反追捕无日无夜不在秘密而张扬地进行着,而武同,正是历史洪流里漩涡正中浪尖顶上最热闹的一滴水。

她亲眼看到他是怎么样草菅人命的,她怕极了他,怕得连逃都不敢,连恨都不敢。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他在电话里吩咐手下:“有可靠密报,那些反动传单都是从这个地址流发出来的,今晚他们在那里有个聚会,你现在马上带齐人手赶过去,宁杀错,不放过,领头的人叫卢克凡……”

卢克凡!

碧桃的耳边仿佛炸了一声雷,她几乎是想都不想,便翻身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跳了出去,心思前所未有地清明,意志前所未有地坚定,身手前所未有的敏捷——她不能走大门,她不可以耽误一分一秒的时间,她必须马上去通知大少爷,叫他快跑!

整整一年了,她被拴在一头狼的身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却只是不敢。她在梦里和幻想中已经完成了无数次成功的出逃,再于清醒后发现自己仍然置身在这个华丽而恐怖的人间地狱。然而这一次,她不得不把计划付诸于现实了,为了大少爷。

——她得通知他逃跑,于是,也许他会带着她一起逃。

和大少爷一起逃亡的念头使得碧桃快乐起来,觉得整个人在飞。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淮海路的脚步是轻快的,她甚至要感谢武同了,因为他让她知道了大少爷的下落,并且即将可以同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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