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远征考取哈佛,这次来美乃是留学。他笑着对心爱说:“我比你足足晚了七年才来留学,好像凭空晚了一辈似的。”
心爱却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七年算什么,她本来就比他多出半个世纪的人生经验。
但她仍然赞许远征:“那怎么比,我是免试录取,完全是幸运,你可是凭真本事脚踏实地考进来的。”
这个除夕夜,便由李远征陪甄氏一家三口共度。
他们往中国城看烟花,美国的华人不在少数,春节气氛一点都不比国内差,火树银花,灯影成河,大酒店推出各种节目娱乐大众,就餐之余尚可观看歌舞表演。
装饰俗丽的圆形舞台上,有戴假发的东方女子且歌且舞,肥圆的灯光从头顶毫不浪漫地浇灌下来,把她整个人淋得湿湿的,薄纱衫裙里的身体纤毫毕现,像是美人出浴——本来这一种意象也不无暧昧的美感,然而她的歌声、她甩头扭胯的大动作把这美感完全地破坏了,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落水的狮子狗在拼命地甩干身上的毛发。
各种肤色的看客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间夹一两声怪笑或是狎昵的含糊不清的呼唤,她是被无数不相干的人称之为“宝贝儿”的那种人,因此她便做不成任何人掌心里的宝贝。但是她好像也并不为这个感到难堪,毫不吝啬地表现着自己的性感,随时准备着用赤裸裸的肉体换取赤裸裸的利益——这世上没有比钞票更加赤裸裸而令人兴奋的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钞票的意义等同于真理,是无须置疑并值得为之奋斗终生的。
甄妈妈看着,不禁回头将女儿偷偷瞟了又瞟,同样是异乡来客,同样是花样年华,然而两女的处境天上地下,甄妈妈不禁得意:都说天下母亲都觉得自家女儿才是人间至宝,举世无双,但是真正称得上这八个字的,可真就是自家的女儿。
心爱看着台上的华女,却也不无感慨,曾经自己,也有这货腰为生的时光,也是这样地不以为耻,安之若素。那时的她从不理会什么是尊严,什么叫矜持,她所要学习的,不过是欲擒故纵,得寸进尺。
是见了大少爷后才幡然知悔的。
在百货公司的电梯里重逢大少爷,叫任碧桃晴空里捱了一只雷般,忽然间自惭形秽,对自己的生活重新审视起来。她在污浊的环境里升起一丝渴望,渴望把自己洗涮得干净,每天洗干净一点,直到重新变成一个清清白白的人。那么,等到下一次见他时,或许她会有勇气呼唤,有勇气走到他面前,对他说:“大少爷,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试图洁身自爱,用装病来向金大班求可怜,抗拒所有觊觎自己公寓钥匙的男人;她坚持早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得素净大方,守着百货公司的电梯上上下下,希望与大少爷再一次邂逅;她甚至开始偷偷留意报纸的招工栏,计算着自己那稀薄的积蓄,策划匿名逃走……
可是命运不允许她。一场如火如荼的“舞潮运动”,将她推向了进一步的深渊。
——载入史册的上海舞女大造反,正是由金大班一手策划。
要说金大班在上海滩的交际场里,可是个金钗刺云、彩袖弄雨、响当当的人物儿,十五岁上便在风月场出入,十八岁出落成上流社会里有名的交际花,今年二十五,也还风华正茂,方兴未艾,却在年初突然洗手,归身做大班,不再亲自跳火坑,改作壁上观了。
她这一袖手可好,腰上的功夫不用,嘴上的功夫却见长,不知游说了多少好人家女儿下海。舞场的同行打趣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毁人清白不知抵得上拆几家庙宇?算一算金大班拐过的女孩子,少说整个上海滩的神佛也都得搬家——为什么?全无立足之地嘛。
关于金大班的收山,说法很多,最盛的有两种。
其一是说有高官暗地里包了她做小,虽然没有娶过门,可是也在她身上落足银子,实实在在供养起来了。人家既花了银子,自然是不愿意她再出来侍候别人,可是又因为不能给她名份,便不禁止她继续呆在舞厅里做些营生解闷子;
另一种说法则多少是带着些恶毒的,说金大班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得了某种说不出口的怪病,不可能再翻手云覆手雨,自然只好纸上谈兵了。这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是有证据的。
一是金大班的懒。做舞小姐出身的首要功夫便是站,踩着九寸高跟鞋站足九个钟头都不会叫累。可是金大班走两步就想停,站一会儿便要坐,坐不了多久,干脆便说要去躺一躺,睡一觉;她站的时候,也不是从前的亭亭玉立引颈翘首,而只肯用一只脚好好站,另一只脚多半拖在地上,身子是近哪儿便倚哪儿,站不稳似的;坐的时候,身子永远斜斜的,半躺半卧,手臂搭在靠背上,下巴枕在手臂上,几乎就要海棠春睡去。要说看过去也是有一种风情的,然而一个人这么懒,却如何招架真刀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