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很多年里,每当想起这一幕,她就觉得激动和兴奋,觉得那一切的安排有多么美妙和顺理成章——那晚舞厅的生意特别好,却偏偏一连有几个小姐请假,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背景,也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便被她在无意中轻易地抓住了。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她要在那一个时候走到那一个地方听到那一支舞曲应征那一份工作,分明是少爷的手在前面招引她。
再见大班时,她便有了几分自信,又因洗过脸换了衣裳,整个人就好像可以发出光来——也实在是年轻,饥饿与疲惫都打不倒她,单是凭信心和希望已经可以存活。金大班于是也对她更加有了几分兴趣,问她:“姓什么?”
金大班说的是上海话,不容易懂,她单是听到一个“杏”字,便本能地回答:“杏仁儿。”
“姓任?”金大班重复,看她点了头,便也点点头,说,“把我的粥盛一碗给她吃了,再给她化个妆,这便先待客去吧,成不成,先做一晚看看再说。”
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粥。里面有肉桂、瑶柱、腿肉、燕窝片,还有许多她辨不出滋味的东西。她从前也是吃过燕窝鱼翅的,不算没见识,然而这碗粥的滋味,她竟是说不清,只觉每一口都嫩滑鲜润,却又每一口有每一口不同的滋味,并且吞咽之后齿颊留香,是一种近似于南瓜的清香。若不是饿得狠了,她真想慢慢地享受它,不要这样鲸吞牛饮。她不知道多少成语,但也晓得一句“暴殄天物”,她此刻便是在暴殄天物了。
金大班也说:“慢点喝,只这一小碗,再没有了。不是不舍得给你多吃,是怕你饿久了,一下子吃得太饱,等一下跳舞时打嗝,就笑话了。”
吃过粥,又化了妆,她就格外出脱得鲜亮了。仿佛她刚才吃的不是一碗粥,而是脱胎换骨的仙丹妙药,眼睛和脸颊都闪亮亮的,神采飞扬像是就要飞起来。
金大班再次细细地端量她,忽然说:“阿凤姐给她换件旗袍,要小一码。”阿凤不解,说:“这件刚好合身,不肥呀。小一码,就紧了。”金大班笑:“就是要紧。叫你换,你就换。”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可口吻里露出卖弄与得意。
阿凤姐只得另拿来一件凤仙领的织金旗袍给她换上。高高的领子托在下巴上,好像平白把脖子抻长几分似的,显得脸格外小而白,她的胸高高地挺起,腰部又紧紧地收回去,旗袍紧贴在身上,不像一件衣裳,倒更像一层皮,一层织金绣云的美画皮。女人们都赞叹起来:“还是大姐有眼光。这样穿小一码,果然显得人更精神,更娇也更媚了。女人的眼睛都不禁要溜过去多看两圈,别说男人了。”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也着实惊叹:若不是这一身衣裳,这一种化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看呢。
心爱对着镜子笑一笑,化妆,真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凭你再天生丽质,胭脂也总有办法画龙点睛。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美丽的,但是今天她要的,不仅是美丽,还有惊艳。
总不能枉叫了“任碧桃”!
碧桃的名字,是金大班给取的。凡是来舞厅里玩的人都可说是“命犯桃花”,而碧桃,又是桃花中的极品。
取这名字时,金大班还特地为她起了一课,排出她的生辰八字与桃花运数。大班说:“每个人的命里都有桃花,但是这桃花有多有少,有凶有吉,不同种类暗示的意思也都不同,常见的有六神桃花、红艳桃花、沐浴桃花、倒插桃花、遍野桃花、滚浪桃花、羊刃桃花、食伤桃花、天干桃花、潜在桃花……等等等等,而你的命里,是‘红艳桃花煞’,沾你的男人同你都没有好结果,注定夫妻不到头。”
她便苦笑了,这样看来,自己天生是要吃舞女这碗饭的,夜夜桃花,只种不收。
金大班还絮絮地告诉她:“舞场的女孩子都是带桃花的,比如那个白俄的玛丽就是‘滚浪桃花’,日本来的和子是‘赤裸桃花’,浦东的蓝凤凰是‘倒插桃花’……”
那也是一种红,可是,红得多么凄惨、妖艳。
碧桃似懂非懂,好奇地问:“那么大班的桃花是怎样的呢?”
金大班的脸色黯淡下来,说:“我么,我是花煞里最凶的一种,叫‘残花杀’。
碧桃不懂:“残花杀便怎样?””
金大班肃容凝眉,凛言道:“男命犯此,盗贼之命;女命犯之,少入娼门,老贫困无依。”
碧桃悚然不敢再问。不过她挺喜欢这名字,因为有一个“桃”字,使她益发觉得一切都是天意。至于这一朵桃花是“泛水桃花”还是“逆插桃花”,那采花人是“走桃花运”还是“犯桃花劫”,那就不在她的思想范围内了。总之惹了桃花,便要听桃花的话,做桃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