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纳兰喜欢结交的,都是些比他年纪大得多的人,比方顾贞观就比他大了整整十八岁,姜宸英、朱彝尊、梁佩兰、吴兆骞、还有严绳荪等则都大着他二十几岁,阳羡派词人之首陈其年,更是比他大着足足三十岁。这也难怪,以他的学识见地,同龄之人的确难以望其项背,自古英雄皆寂寞,纳兰一生,想必也是孤单的吧,难怪他的词作中,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临街的窗开着,不时有青绿色的小飞蛾扑进来,围着油灯打转儿,扑打扑打地拍着纱罩,倚红看得心里起腻,拿扇子去轰那飞蛾,轰了半晌轰不去,只得放下扇子去关纱窗,往外张了一张,自言自语地道:“天气这么热,只怕不便停灵太久,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葬。”
沈菀被一言提醒了,忙问道:“求先生告诉我,公子的阴宅选在哪里,过后也好到坟前磕个头,上炷香。”
顾贞观道:“自然是京西皂荚屯叶赫那拉家的祖茔,不过照规矩总要停灵一段日子才会破土下葬。至于停厝之处,我猜八成是双林禅院,那原是他家的家庙,从前卢夫人仙逝时,也是在那里停放了一年多才下葬。”
卢夫人即是纳兰容若的前妻,结缡三年即青春夭逝,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然而此时听见,却不由心里一动,忙道:“可是城门外二里沟的双林禅院?难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词都提到那里,我原来还想着,怎么他没事老去寺里做什么?又怎么一住在寺里,就会伤心起来?原来却是为了想念他夫人。”
顾贞观道:“你的心真细,我倒没这么想过。”
沈菀道:“有两支《望江南》,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一首说‘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另一首说‘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你怎么忘了?”
顾贞观听了,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他的词里关于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我记得的还有一支《寻芳草·萧寺记梦》。”因低低吟道: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
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扯过一条汗巾子来,在脸上囫囵抹着,也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倚红听两人唧唧歪歪地吟诗,满心里不耐烦,只是插不进嘴去,好容易等到两人停下来,又见顾贞观不住擦脸,仿佛很热的样子,只怕他这就要走,明知道这种日子他不会留下来过夜,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遂没话找话地道:“正是的,我认得你这么多年,便听你说了纳兰公子这么多年,说到底,那位卢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贞观道:“那时我刚认得纳兰公子半年多,还不像现在这么来往频密,记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公子随皇上去霸州行围刚回来,卢夫人突然暴毙,没过多久明大人晋为大学士,明府里张灯结彩,只顾着庆贺升官之喜,哪里还有人去追究一个妇人之死?也只是纳兰公子那般长情的人,常常往双林寺守灵哭夜罢了。日间当着人,却仍是言笑自若,不肯形诸颜色的。因此我虽然偶尔往相府走动,却没认真打听过,只依稀记得说是难产。”
倚红撇嘴道:“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又是进门头一胎,他不在家守着,倒有心思去打猎,也就太不近人情,不知体贴,还说是情种呢。”
顾贞观嗔道:“可又是胡说?公子身为侍卫,伴驾扈从是头等大事,皇上让他随行,难道他好说不去的?况且谁又能算出卢夫人会早产,且又是难产呢?”
沈菀忽然抬头道:“先生可记得卢夫人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顾贞观抬头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说来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竟和纳兰公子是同一天,也是五月三十。”
沈菀、倚红听了这句,都不由惊问:“真有这么巧?”顾贞观道:“说来奇了,真就有这么巧,十六年丁巳五月三十,绝不会错。七月里明大人擢为武英殿大学士,那日姜宸英约我往明府道喜,我本不肯,无奈姜宸英一再央告,只得陪他走一趟,去时看到许多家人还戴着孝,我们还掐指算了一算,才想起卢夫人七七还没过。听管家说,是明大人嫌红白相冲不吉利。所以只在园中停过三七,就移灵了,所以我还记得日子。”
沈菀听着,忽然无来由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那卢夫人生为官家之女,嫁作侯门之妇,锦衣玉食,鹣鲽情深,可谓万般皆如意,生命中了无遗憾,何以竟至薄命如斯?而纳兰公子竟在八年后同月同日追随而去,难道真是巧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双林禅院守灵寻梦,到底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什么?会不会,当年的公子,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为了至爱的死而心存不甘,苦苦地寻找着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