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美国第一年的春节。
老爷子和斯太太不放心我们,在农历二十八的晚上,飞抵旧金山国际机场。
斯太太每晚都打电话来,斯定中心情舒畅时,便和她聊会儿天,有时候是我接的电话,和斯太太详细汇报一日行程之后,我将电话屏幕转向斯定中,说,妈妈喊你呢。斯定中正为晚餐的一件小事情发脾气,还是勉强扯开嘴角,打了一声招呼。我转头对斯太太温声细语的,他今天有点累。斯太太忙不迭地说,那你去照顾他好好休息。
尽管我们有一屋子的佣人,复健师一周来三次,她仍恨不得时时刻刻地看着他。
我有时想想,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挺可怜的。
我每次见到斯太太,我心底都有挥之不去的内疚感。
司机将我们从机场送至房子门前,斯太太进屋来先去拥抱斯定中,她认真地检查他的气色,又触摸他的手臂和大腿。
斯定中坐在轮椅上,拿着杯子喝饮料,有点不耐烦:“妈妈,我好得很。”
这一个屋子大约十多号人,每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重心完全围绕着斯定中转,所有的力气精力时间都用来服侍他,除去常规的治疗,他的腰部以下包括大腿,每日都接受严格强度的按摩,我每晚给他热敷,中医按时针灸,他的大腿的肌肉并没有明显的萎缩。
如此耗费巨额金钱财力的看护,若不是不能走动,他简直生龙活虎。
斯太太望着齐齐整整的斯定中,欣慰地笑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幸不辱命。
当晚一家人吃了晚饭,斯太太在飞机上睡不着,嚷着头痛,佣人服侍着她睡觉去了。
文森特先生又安排佣人服侍斯定中去洗澡。
老爷子在沙发合目养神,我趁着斯定中不在客厅,我走到他身旁的沙发坐下,低声问:“爸爸,您身体恢复得好吗?”
老爷子睁开眼,眉头一皱:“斯爽这孩子,她告诉你了是不是?”
我赶忙说:“爸爸,您放心,定中不知道呢。”
老爷子说:“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国内,两家都挺好的,你照顾定中也辛苦,凡事也不用自己来,有医生做,你就陪陪他,多开解开解他就可以了。”
我说:“我知道,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老爷子点点头,忽然说:“小豫儿,你做我的儿媳妇,是我们斯家的福气。”
那一年除夕是年二九,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和斯定中按照习俗给老爷子和斯太太拜年,斯太太笑着往我们手中各塞了一个厚重的红包。
斯定中接过,笑笑就过了。
我却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滋味,我们都已成家,在长辈的眼里,却依然是孩子。
年初三的傍晚。
斯定中坐在床上。
我在隔壁的衣帽间,取出他的衬衣和外套,他接过衬衣自己穿,我跪在床沿前他的套上裤子,一边柔声问:“坐着会不会太累?一会可能要坐很久。”
今晚老爷子和斯太太约了姑太太吃饭。
斯定中冷着脸不说话。
我们外出就餐的时候并不多,首先是因为斯定中不经久坐,而且不管怎样进行心理调适,他就是仍然不习惯在公共场合让人多看一眼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
我将他的手臂扶住,将一个枕头塞到他的腰部:“你到床边靠一会儿。”
斯定中甩开我的手:“别管我。”
我只好不再说话,低下头给他系领带。
车子抵达的餐馆,停在残障人士的通道前,司机下车从后备箱拿出斯定中的轮椅,推到后车门的旁边,餐馆前的侍应生立刻有人上来问是否需要帮助,我推开车门,看到斯定中阴沉着脸望着陌生人,赶忙笑了笑拒绝和道谢,将打发他走了。
我和佣人来扶着他下车,将他搬到轮椅上。
眼角的余光看到,斯太太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手上挽着他的大衣,替他披到了身上,抬手替他理了理衣服的领子,低头看到在方才的搬动中他的裤脚有一点褶皱,我蹲下去替他抚平了裤子的一丝褶皱,然后推着斯定中,沿着的台阶旁的残疾人士友好通道,缓缓地走进餐馆的大门,我神色坦荡自然,一切已经非常熟练。
一顿晚饭吃得高兴,姑太太是老爷子同父异母的姐姐,是偏房生的第一个女儿,由于偏房收得早,还比老爷子大了差不多五六岁,三十多岁改嫁到了美国,便一直生活了下去,如今已经七十过了,是一位精神矍铄的矮小老太太,戴珍珠耳环和项链,擦淡淡的口红,由孙女陪着来,那个混血女孩子,会说的中文已经没有十句。
老爷子和姑太太忙着叙旧,她完全听不懂,于是她只好吱吱喳喳地拉着我和斯定中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