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居家式的长衫,比外出穿的本来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绸料却几乎垂到了她脚踝。
盘扣自领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线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开衩的,方便行走。
配套应该还有一条长裤,但盛清让忘了给她。
宗瑛重新拿过报纸,在沙发里坐下,循版面顺序逐一读过去。
头条是7月24日驻沪日军中一个叫宫崎贞夫的水兵失踪,照片配的是闸北日军的岗哨,几个日军正端着刺刀搜查往来路人与车辆。
往后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人声明与花边新闻,还有一些关于北方前线的报道,措辞中显出一种毫无根据的乐观。
屋子里太安静了,宗瑛越读越觉得不适,因此她放下报纸起身,试图打开留声机。
机身庞大笨重,印着VICTOR的标志,手动的,需要费好大的工夫让它运转,可唱不了多久就又会停下来,在现代人追求效率与收益的准则中,为听一首歌付出这么多的力气,显然是相当不划算的。
但,一时的热闹也是热闹,宗瑛想。
因此,在座钟铛铛铛敲响八下时,留声机又重新唱起来:“把苏杭,比天堂。苏杭哪现在也平常,上海哪个更在天堂上……”
宗瑛抬手揉了揉仍有些隐痛的后脑,鬼使神差走进盛清让的书房。
书房窗户朝南,几个大书柜并排靠墙放,玻璃柜门擦得一尘不染,最南边的柜子里有成排的法文书,宗瑛取下一部法英对照辞典,快速查了一些词,又重新扫一遍书柜,确认这里装了很多专业书。
角落里一摞证书,她随手抽了一本,打开来是一份英文聘书。
聘用单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职位是法律相关顾问。日期显示,这是最近的一个任命。
她想起那天他为证明自己来自民国26年,展示的那份开会记录似乎就是工部局的。
宗瑛把聘书放回原位,打开第二个书柜,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相框。
里面一张黑白照,是家庭合影,最前面是父母,母亲手里抱了一个女孩儿,后面站了四个孩子。
不对,确切说是站了三个,最边上的一个只有大半张脸,有些惊慌,像是在临按快门的刹那,被推进去的。
看起来似乎是——
他没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资格,是一个外来者。
尽管拍照时年纪还小,但宗瑛能够认出他就是盛清让。
他小时候眉眼就已经很好,以宗瑛的审美判断,这孩子算得上是五个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了。
到底怎样才留下了这么一张照片呢?
宗瑛正想着,电铃突然响起来。
才八点多,清洁公司的人来得似乎有些早。
宗瑛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开门。
门还没完全拉开,一个清亮年轻的女声就响起来:“三哥哥,我还要再借一本书的!”她讲完看到宗瑛的半张脸,明显愣了一下,原本扬起的嘴角瞬间塌下去:“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
宗瑛这时想关门也不能关了,她回道:“朋友。”
小姑娘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紧接着是怀疑,最后谨慎地问:“女朋友吗?”
“过路的朋友。”宗瑛说完,将门开到底,示意她进来。
过路的朋友,听起来交情不深,开头就奔着相忘江湖去的。
“三哥哥不在吗?”小姑娘进屋后四下张望,“他刚刚还在的。”
“有急事出去了。”宗瑛这时候有点累,重新坐回沙发,迅速抬眼打量了对方。
短袖中裙,短发压在耳边,看着简单,但发卡和衣料都是高档货,看年纪应该还是个学生。
她猜测她就是照片里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囡,盛清让的妹妹。
一个小时前来公寓的那个客人,应该也是她。
宗瑛烟瘾上来了,从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长裤口袋里摸出烟盒,迅速抽出一支烟,随后站起来:“你去找你需要的书,我出去站一会儿。”
她站起来比对方高了半个头。
小姑娘这时说:“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了。”
宗瑛本打算去阳台抽烟,对方这么说,她就又转回身,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阳光探进来,宗瑛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
一身宽松的男式黑绸长衫,从脖子几乎包到脚踝,露出一只手腕,手指间夹了一支雪白的烟。
小姑娘看了很久,首先是觉得宗瑛的着装说不出的暧昧与奇怪,后来不知怎么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句:“三哥哥家里竟然也能抽烟啊……”
宗瑛“恩?”了一声。
小姑娘连忙回过神,握紧手包说:“我先走了。”
她走得仓促,简直像逃离,宗瑛甚至没能问到她的名字,不过宗瑛也并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