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后来睡着了,她竟不知王夫南是何时回来的。只知道自己睁开眼,便看到王夫南正于蔺草席上打坐,面容平静,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潦倒与困顿。
她迅速掀被下榻,披上外袍,戴好幞头,径直走到那蔺草席前,看了一眼明亮矮窗:“大帅,天已大亮,该走了。”
王夫南睁开眼来。
他未束抹额,又仅仅穿着薄中衣,看起来没有太多身为将领的气势,反而瞧着有些可怜。
眼窝略凹进去,是没休息好的表现。
见他毫无回应,许稷决定关心他一下:“大帅没睡好吗?”
王夫南抬首,直来直去:“若我说没休息好呢?你会心疼下我吗?”
许稷闻言心中一咯噔,他却霍然起了身,瞬间从仰视姿态变成了居高临下,垂眸看了一眼许稷的心脏位置,目光又上移复看向她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既是你不在意的事,有询问的必要吗?”
好差劲!许稷面上毫无波澜,心里想的却全是千缨的忿忿骂辞。
她风平浪静地微笑,然后俯身捡过足袋及鞋子,弯着腰穿好,站直了看他一眼:“大帅还是将衣裳穿好吧,某在馆驿外候着。”
她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王夫南拍额一阵懊恼。
若逞一时口快都是傻子,他必然是头号傻子。
许稷那种冷硬心肠,怎可能因他一两句气话心软?
王夫南唉声叹气穿戴整齐出了客房,无精打采下了楼梯,而许稷早已等在了馆驿外的蒸饼铺子里。
棚下寥寥坐着几个行路的人,许稷低头喝热水,余光瞥见王夫南走过来,便放下陶碗,示意他在对面坐。
可王夫南偏偏不遂她愿,径直往她身旁一坐:“你吃了甚么?我要吃一样的。”
许稷毫不在意地挥手示意伙计过来,又替他喊了份一样的粥与蒸饼。
两人各自低头用早饭,许稷速度显是更快些。她将食物都塞进肚腹中,正要起身,王夫南却霍地抬手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你急着做甚么去吗?”
“春征正忙,昨日已荒废了一天,今日自然要早些赶回县廨。大帅若无事慢慢行就是,但请允许某先告辞。”许稷说着拱手,姿态自动放低。
“你这样做事吗?喊我过来,眼下又要将我丢在这里。”
许稷居然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坐着等他吃完。
“大帅的抹额没有束好。”她好意提醒。
王夫南恰低头吃蒸饼,闻言立刻转过头来:“你就只提醒一下吗?”
“不然呢?难道要下官给大帅束吗?”
“不可以吗?”王夫南手抓蒸饼,看一眼她正处于空闲状态的双手。
许稷未再多狡辩推辞,坦荡起身,手伸至他脑后解开那抹额,又往后稍退一些,将抹额贴上他发际往后收,一丝不苟系好,侧头一本正经盯着他的脸看了看,认真地说:“这回好了。”
她一脸的无所谓,王夫南心中却波涛翻涌静不下来。
在这种事上她可真是高手哪,姿态坦荡得令人不敢乱想,却偏偏又将人心搅得天翻地覆。
太过分。
——*——*——*——*——
待这顿早饭吃完,两人便踏上归程回高密县廨。
抵公廨时又是下午,许稷正要去公厨填肚子,陈珦却急急忙忙拦住她:“明府,快看这个!”
他说罢将文书递给许稷,又偏头看了一眼跟着走进来的王夫南,躬身推手匆忙行了礼。
许稷将文书看完轻皱眉,转头去看王夫南。
“不是我要与你争财权,所以不必这样看着我。”王夫南似很清楚她手上文书是甚么,“进去谈。”
许稷瞬时忘了吃饭一事,握着那文书进了东边公房,陈珦也跟了进来。
王夫南在主位坐下,待他二人也落座后道:“这次我来高密,一是为高密官健兵削减事宜,二则是为财税。两位也看到了,户部要求各州县原除陌外增加抽贯,有何想法不妨说说看。”
许稷将文书放在案上,暂不说话。
陈珦则道:“近年来举国战事连连,实在巨耗,国库一遇危机,便不断增加除陌①,从每贯二十文已至五十文,如今还要再额外增加抽贯,恐怕——有些难办。”
所谓除陌,是商税一种。
初设时天下公私贸易,皆要进行除陌抽贯,交易每贯(一千文),则由官府抽取二十文,称之为除陌钱。
此后除陌钱不断加征,用以军费补贴,从抽贯二十文到五十文,眼下竟还要求继续加征。
至于陈珦所言难处,其实是行两税以来,地方与中央在财权一事上久有的矛盾。中央要与地方争财权,其中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增加除陌抽贯。因以每贯抽二十文为例,中央便可争夺地方两税的百之二,故增加除陌比例,中央所能获得的财利也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