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卿翻着翻着有些失控,掌事觉着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便低头翻了一下书箱,竟从最底下翻出一封信来,那信已被水泡了,拆开来,里面写的字也已晕开,即便如此,上面几个大字却仍旧看得清楚——
“蠢货,留着用罢,不必还了。”
掌事一脸莫名地将信递了过去,范文卿的眼泪便再也刹不住了,拼命地往外涌。
他知道陈俨用不着这样“愚蠢”的注解,没错,用他的话讲这就是愚蠢的行为。这些写着密密麻麻注解的书,是特意留给他这个笨蛋的,是那阵子趁他埋头准备公试时特意去斋房写的。
范文卿不顾左右投过来的奇怪目光,抱着那一书箱沉重万分的书便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他抹抹眼睛便爬起来,拔腿就往外跑,一路不停,努力撑着这一口气,他跑到陈府不顾门房小厮的阻拦就冲了进去。
可到底是迟了一步,就在他来之前的一刻钟,陈俨发生了意外。
八
而如今,范文卿重新站在这陈家大宅里,看着好友依旧清瘦年轻的背影,眼眶酸得发疼。
往昔记忆历历在目,一切像是都发生在昨天。
雷声响起来,雨还在下,这秋日真是诡异极了。他轻皱皱眉,抬头看一眼天。仅仅只有这一方天空而已,这小小的世界一定……很单调罢。
走在前面的陈俨忽地松口气:“算了,这个时候应当不会来。”他转过身,同范文卿道:“似乎有阵子不下棋了,你同我下会儿棋。我让一个棋,哦不,三个好了,你那么笨。”
范文卿没有拒绝,他看着陈俨进了一间屋子,又从里头抱出棋盘来。陈俨忽同他道:“你没有去拿棋罐的觉悟么?”
范文卿抬手忙示意不好意思,立即进屋取了棋罐。
他学他的样子在漆盘前坐下来,手拿起棋子时,觉得陈俨还能在这里这样生活着,当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雨滴不停地往下落,地上很快有了积水。
范文卿先开了口:“我落水那时候,贤弟说的那些话是故意激我么?”
“我为什么要故意?”陈俨落了棋,“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范文卿淡笑笑,隐约中又透着一些酸楚与无奈。他看看棋盘,移了棋子。
这样的时候该谈些什么呢?对方实在不是个“普通人”啊。
聊聊回忆罢。
于是范文卿道:“贤弟还记得被淋得浑身湿透那次么?你居然连换衣裳的常识也没有。”
“你是在指望天才有常识么?”陈俨专注棋局随口回他。他觉得他棋艺似乎精进了不少,真是奇怪。
范文卿又笑笑,换件事又道:“有一回太学来了个新学生,也很聪明,说要挑战你,比谁记得厉害……结果你一字不差背了下来,他也一字不落背了下来。”
“但我还背出了页数。”陈俨忽然低头咬了咬指头,“这阵子你偷偷学过棋艺了么?为何进步这么多?”
范文卿轻抬了一下眉:“哦,同弘文馆的大学士切磋了很久。”
“你做官了?”
“是。”范文卿顿了顿,“我公试合格了。”说起来,还要谢谢他。
“朽木可雕。”干脆利落,又一枚棋子落下:“你一定是勤奋得过头,才一下子老了这么多。”
“可能……是罢。”范文卿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纹路深浅都看得出这是三十岁成熟男人的手。可对面,却还是青葱年少模样。
“非要走神么?”
“不。”范文卿继续走棋,“贤弟……”
“非要说话么?”
“不。”
一如当年,什么都没有变。他嫌弃他熟络之后的絮叨,然后他自动闭嘴。
一局棋下得很慢,范文卿每步棋都很谨慎。也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赢一局,好像这样值得纪念的事就更多了一件。
陈俨最终被逼进绝境,他秀气的眉头甚至轻轻蹙了一下,噢,这可是难得的表情。
但他唇角忽然展露笑意,将自己往死坑里再推了一次,之后竟全盘翻转。
“看罢,就算找人切磋多日,你也不可能赢我。”陈俨忽然对棋局没有了兴致,“人生真是漫长到无聊。”
范文卿知道,陈俨母亲还在世时,他好歹还知道自己要替母亲做什么,可母亲走后,他就像汪洋中的孤舟,极目远眺,不见边际不见信标。
聪明过头人的世界里,也许原本一切就都是无聊的。因为太容易获得,所以放下也更轻松。谁知道他们为了对这个世界产生兴趣,付出了怎样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