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兄的经脉确需疏理,脱衣倒是不必。”左卿辞洒然拈起银针,刺入殷长歌的穴位,“白陌携了药箱在门外随侍,殷兄感觉有何处不适,但说无妨。”
既然白陌在门外,沈曼青自然不可能窥听,殷长歌听出话意,静了一会。“公子对苏——云落了解多少。”
“与众人一般无二。”左卿辞指间转捻银针,轻描淡写而答。
殷长歌明知他言不尽实,没有再问,“传言说的不错,她的确是我师妹,苏璇师叔唯一的弟子。”
左卿辞知道,这些话殷长歌大概也忍了许久。
“她是师叔在山外收的弟子,在身边带了两三年,后来似乎有一次遇险,师叔不得已将她送回山上,甚至因此与派中生了极大的争议。”殷长歌隐然失神,陷入了遥远的旧忆,“师叔天资奇高却不爱收徒,有许多人想让子弟拜在名下,尽被婉拒了。唯有她是例外,偏偏是个胡姬,师长们拗不过,默许她留在山上,那些年——”
殷长歌的话语停住了。
他还记得那一张嫩白美丽的小脸,有时被打得颊面青紫,有时衣上糊满了污泥,甚至冬日被踢入翠微湖,她只是一声不吭的爬上岸,他甚至不记得曾在那张脸上看到过笑。
她的眼瞳比一般人更大更深,从小就很漂亮,可是没人会注意。她的存在如一个隐藏的污点,终有一日会损害门派声誉,累及师叔的英名。派中越是看重师叔,小辈越是爱戴,就越加不能容忍。
那时,他们是一群不满十岁的孩童,比成人更直接,也更恶毒,趁苏璇游剑江湖,变着法的各种欺辱,想将这个一无是处的师妹赶下山,师长们偶然发现,也仅是不关痛痒的忽视。
“她的基础打得很好,可师叔很少回山,其他的师长也不教,全靠她自己摸索,自然比不上其他的师兄师姐,经常有同门寻去切磋——”殷长歌再度开口,几乎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她过的很糟,后来似乎连话都不说了。师叔出事时,各大派齐至天都峰,正阳宫迫于压力,商议由五位长老下山,她不知怎么听到风声,在正殿外跪了整整两天。”
正殿中争论的师长无暇顾及,小一辈的目睹了众派逼宫,义愤之下受了门派严斥,谁也不敢违背命令踏入那一块禁区。
七月的骄阳,青石板炙烫的惊人,那一年她已经有少女柔美的身姿,汗濡湿了她浓密的乌发,白嫩的颈被晒得赤红脱皮,孤零零的跪在殿外。
大概不希望被人发现胡女的相貌,她的头垂的很低,跪的很拘谨,像一尊刻出来的石像。他很想走过去和她并肩跪在一起,为长久爱戴的师叔请命,向师长们乞求,从无常的厄运中留下一线生机。
可是他没有,记不清是不是被师姐劝走。他只是记住了那个他一直轻视的身影。
一个人,跪对一座空山。
没有人留意到她,又或许看在眼中也如不见。正阳宫最出色的弟子将如星辰陨落,怎还顾得上一个可有可无的附赘。谁会想到十年后一介胡姬横空而出,哗动江湖。
“五位长老下山时,她也走了,从此再无消息。直到吐火罗斗剑,我才发现是她。”殷长歌复杂的看着左卿辞,经此一事,他才明白这位贵公子貌似随和,骨子里深藏如渊,“公子与她究竟是何种关联?”
左卿辞尔雅的微笑,全无解释之意,“殷兄既然好奇,何不问她。”
对方果然避开了问询,殷长歌抑住失望,涩道,“不瞒公子,我年少时从未将她视为师妹,如今她也视我如陌路,何来资格询问。”
如今她行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歧路,恶名缠身,绝然不提过往,他终是难抑内心的愧疚,假如当年曾稍有善待,假如不曾那样冷漠的排挤——
左卿辞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殷兄何必自责太甚。”
殷长歌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试探把话挑明。“她做的事无法见容于门派,可她毕竟是我师妹,师叔唯一的弟子。公子身份尊贵,不是她所能触碰,还望不要计较她当日的冒犯。”
虽不知这两人之间有怎样的纠缠,但在殷长歌想来,苏云落自幼孤零,逢到俊逸的温柔公子逗引,动心也是常情。可这不会有好结果,她是胡姬,不可能踏入侯府,注定仅是一段艳事纠缠。这类风流于男子不过是趣谈,女子却可能毁去半生,遑论她还于天下英雄前妄为。他唯有恳求,希望这位贵公子出于情份也好,怜悯也罢,高抬贵手断了牵扯。
殷长歌的蕴意,左卿辞自然听得出来,他莞尔一笑,“举世对她轻之笑之鄙之憎之,殷兄仍存着旧谊,实在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