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仍旧抵不住浓重的睡意,他听见筷子落地的声音,晕眩中双手撑住桌面,整个身子歪歪扭扭摇摇欲坠。
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梦醒,他似乎听见一个极其冷静的女声,就在近处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仇英,也看不上文徽明,四式千字帖,我写得比他高精。”
他没等来两心相印,也没等来静若流水,无力中等到的是轰然落地,黑暗像浪涛,瞬息之间已将他湮没。
她放下竹筷,静静守候一个人的花厅,一个人的桌。
不见欢喜也未有难过,甚至说不上遗憾,她约摸着下人房里的药性也该起来。下午她饶有兴致地去了一趟厨房,说是要叫老崔头做佛手苏,又说是宫里独一份儿的做法,不许外传,因此将莺时也打发出去,好在只呆了那么三句话的时间,否则汤圆与红杏那恐怕不好糊弄。
药米分便在那个时间倒进水缸。
她解下曲鹤鸣腰间匕首,独自一人将整个宅邸巡过一遍。
只有莺时还醒着,虽然闭着眼倒在桌面,但听见脚步声还是忍不住动了动眼珠。
她抽出匕首,抵上莺时喉头,“你是要自己睁眼,还是等我割了你的眼皮子。”
莺时的眼泪止不住,刷一下涌出来,即便是求饶,也吓得不敢睁眼,“殿下……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
云意端起桌角,红杏饮过的半杯水,赛到她嘴边,“总不必让我来伺候你用茶。”
莺时适才跟着她的动作,慢慢直起身,端着杯的手抖得惊人,头也不敢抬,弯着脖子饮尽这半杯水,喝得急了又呛住喉咙,把眼泪鼻涕都激出来,咳得涨红了脸,把喉咙往匕首上送,惹得外皮破裂,流了她一手鲜红温热的血。
“你不该自作聪明——”话音落地,莺时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她没来得及擦手,孤身走到后院墙根下,学着小猫儿叫上几声,这回不是汪汪汪,是像模像样的喵喵喵。
即刻就有男子跃过高墙,一行七人一并跪倒在她脚下,这一刻一切又仿佛回到从前,她仍是高傲的从不必低头的坤仪公主。
“不必伤其性命——”
为首的人拱手领命,另派三五人领她自侧门出,小巷中一辆青布马车已等候多时。云意由人扶着迈进车内,瞧见个面白如玉,眉清目朗的俊俏郎君。
一时呆立,等那人开口责问:“六斤!你的肥ròu都去了哪?”
此声如山涧淙淙细涓,清而润,亮而洁。
☆、第38章 表哥
第三十八章表哥
那人朝她望过来,目光似山涧风,水面漪,清清朗朗遗世独立。
世人说翩翩浊世佳公子,如今大多时候成了恭维人的俗烂话,见了他才知此话不假,字字非虚。十五御前钦点探花郎,未继官职代父出征,扫荡江南江北各处顺贼,二十出头孤身北上,征战辽东,本朝谈起出将入相,总少不得他贺兰钰。
云意愣了一愣,人留半边挂在车帘处,语声呐呐,“表哥……”
“哼!”又冷又傲,像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冰。
云意忍不住撇撇嘴,看他那副老子天下无敌你这个乡巴佬你快滚开的表情,知道在心里已经被贺兰钰嫌弃了八百回,简直无处容身。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一面厌烦,一面伸手来捞她,抓住她带血的手,一个皱眉把人抓到身边。摊开来看自己沾了满手的血,又忍不住嫌弃,“你一个姑娘家,怎得这般不讲究。帕子呢?给我!”
马车走起来,穿过漆黑寂静的街道,遥遥奔向远方。
云意摸了摸袖口与襟边,无奈道:“走得急了,没带上。”
“六斤!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出了门,可别说我是你表哥。”索性就将沾上的血迹都擦在她石青色的云纹半臂上,自己这只手擦干净了,再握住她的往她自己身上擦,“这都一身什么破玩意儿,你脚底下一口楠木箱子,里头给你备了好些东西,下了车立马给我换了,这又怂又土的,我见了心烦。”
甫一见面便从头到脚被贺兰钰嫌弃一通,她心中那一点点涌起的泪意,一瞬间都憋回肚里。现下只想翻个白眼,再拿笔架子敲他脑袋,敲到他跪地求饶为止。
风声带来虫鸣,夏夜拐角都是热闹。明明是逃亡夜奔,但贺兰钰浑不在意,对手家中虏人,与出门遛弯没差别。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依然牢牢盯着云意,仿佛要将她放进水池子里刷上三五天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