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顾云音作何反应,他自顾自摇摇头,咕哝说:“不成不成,她瞧见了,梦里也不消停。爷不会哄人,男人不兴做这个。”
云音默然浅笑,抬手抹去颈上血污,任初冬寒风撩起她单薄的纱衣,施施然起身来,缓缓走向他。
夜深,酒香浓艳。
“那……她有rǔ名没有?”他牢牢抱着酒坛,傻傻问。
“正经的倒是难找,只记得贺兰钰见了她不论人前人后都叫六斤。她听了发火,回回见面都要闹上一场。”她坐得腰背挺直,而他几乎是瘫软在地,于是她望向他时需稍稍地头,本就温柔的眼神里便多含一分长辈的宽容。
仿佛只当他是顽劣少年,胡闹完了,终有一日要回头是岸。
“哼——这算什么狗名字。”
云音柔情脉脉,细语道:“依稀记得父皇为她拟过小字,一说叫观音婢,一说叫明月奴,都是从古意,说来拗口,云意自己也不大喜欢,后来便再没有提起过。”她轻声低叹,大约在自怜身世,“这世上也就只她一人,敢对父皇说不好、不要。旁人若得了好字,谁不是千恩万谢的?小六儿打小儿就与我们不同。”
“她就是如此……”陆晋陷入迷乱的回忆里,他记得她说过,因着父皇宠爱,宫里头人人都让着她,连太子也不例外。但她说这些时,脸上并不见得意,他窥见的是深深的落寞。
“她出生那一日,老齐王就藩的旨意宣告天下,父皇的太子位稳如泰山,小六儿便被视作祥瑞,常伴父皇左右。我们这些个……自然是极羡慕的。我记得有一回,太子抢了小六儿的南海珠,被父皇责罚呵斥。宫里头便再没有人敢同她起争执,就连皇后……恐怕也要让她三分。”
陆晋恍然,“难怪……”难怪她宁可葬身地宫,也不愿同他一道出来。她与她父皇之间的孺慕之情,他无法体会,也不能想象。他似乎,永远也参不透她。
云音说:“出嫁前,她是万人之上,坐拥无人能及的尊贵。现如今……不能怪她。”
“她住哪儿?”
“春和宫,淑妃院落。”
子夜时分,他跟着云音往内宫深处去,按图索骥,找到故人旧居。院内花落,冰霜寥寥,门庭苍凉。云音领着他,走入女儿香闺。
被顺贼占了这些时日,却还能瞧出往日的秀雅清新。
云音随手指向一只汝窑瓶,叹惋道:“从前满屋子都是连城之物,如今……全被那帮子匪贼抢了个干净。”
“她……可有心爱之物?”
“从未听她提起,即便有,也绝不会诉与人知。”云音淡淡一笑,“她呀,也就光喜欢吃吧。就为这个,宫里头南北厨子比玄宗爷那时候多一倍。父皇那,要做什么都随她。”
陆晋坐于绣c黄,轻轻抚过半旧的c黄褥,却已经找不回她的影。
他站起身,走到荒芜的园中,寒冷夜风里吹上半晌,酒醒了,也没了先前的恍惚劲。
双手背在身后,问云音,“你可有打算,日后将去何处?”
她扶着门,半个身子倚靠在门框上,眉目间依旧是云淡风轻,应他说:“我早已经无处可去。”
陆晋道:“你选一处宅院,选定了就是你的。”
她含笑道:“当真?”
他背对她,沉默不语。
云音说:“我选这里,春和宫。”
陆晋道:“此乃宠妃居所。”
云音便只是笑,即便面对的是一袭遥不可及的背影。
直到他说:“是我想岔了,装得再像也不是同一人。”
“她就那么好?”
“她坏……坏得让人……无可奈何……”他叹息,带着深深的落寞与孤独。
云音想起驸马,那个在李得胜刀口下吓得尿裤子的男人,从前也是温柔才子翩翩少年郎,到头来都是无用。她要的,是苍松柏杨一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滴水穿石,她想要的,总会有的。
第二日起,再没有时间供他伤春悲秋。京城乱得一塌糊涂,虽有强兵进驻,但礼法混乱,米粮稀缺。陆晋只得遣人去,把原先内阁与六部的人通通拉回衙门。
为避嫌,他并不与内宫沾边,一切衣食住行,办公议事都在顺天府衙门内。原先六部高官,如今也只能将就着一间小屋围着炭火争来吵去,争的都是民生民策,脑袋吊在裤腰带上,总算沉下心为破落河山办上一两件实事。